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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(1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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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不久,毕秋帆考上了军机章京,接着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会试中式,殿试的前一天,与同事在西苑值班,应该值夜的诸重光跟他说:“今天要你替我值宿,我得回家好好休息。我们总算字还写得不丑,有鼎甲之望;像你的书法,就不必作非分之想了。”说完,不待答复,扬长而去。

毕秋帆的度量很大,一笑置之,派跟班回去,将李桂官早就替他预备好了的考具取了来,以便第二天一早,由西苑进宫殿试。

到得傍晚,养心殿发下来几道奏折,其中有陕甘总督杨应琚的一通,以伊犁平定,宜兴屯田,奏请留兵五千,奏折中规划屯垦,颇为详尽。毕秋帆夜来无事,将这个奏折细细读完。不道第二天“金殿射策”,便有两道关于屯田的策问,毕秋帆答得头头是道。高宗大为称赏。读卷大臣进呈的“十本”中,原列诸重光第一、毕秋帆第四,朱笔改为毕秋帆第一。这一来,原来第四名为二甲第一名传胪,成了状元;而诸重光到手的状元,变了一甲第二名榜眼。

对这一桩佳话,有人说是运气好,有人说是力学之报,议论不一。但若无侠义多情的李桂官,岂有扬眉吐气的毕秋帆,却是一致的定论。因此,都戏称李桂官是“状元夫人”,一时歌咏其事的诗词,不知凡几,传诵人口的是袁子才一篇长歌中的警句:“若教内助论勋伐,合使夫人让诰封。”

顾千里说薛燕红媲美李桂官,指的就是这个故事。但只引起龚定庵无穷的感慨,他自觉经济学问远胜毕秋帆。但书法同样不高明的毕秋帆,生在今日,莫说大魁天下,授职翰林院修撰,只怕想成为翰林院庶吉士都很难。这是个只讲表面文章,不重真才实学的朝代,期望鼎甲在他便成非分之想,未免太傻。

可是,那首《摸鱼儿》结尾的真意到底何在?他却始终未能释怀。睡在乌篷船中,听夜雨潇潇,那种凄凉寂寞,激发出渴望与燕红相晤的心情,勃然不可抑制;想写首词寄情遣怀,亦以心乱如麻,不能成句。

船是泊在胥门外万年桥边,就在等候拂晓官鼓声响,巡司开放关卡时,龚定庵跟阿明说:“你上岸去雇一乘轿子,我要到山塘薛家。”

阿明知道主人的脾气,劝阻无用,只问:“船改在什么时候开?我好告诉船老大。”

“等我一回来就开。”

“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

这却很难说了,估量了一下答说:“最迟也不过明天中午。”

“这样说,今天是睡在薛家了?”

“睡也不会睡了。我跟薛姑娘大概要谈到天亮,回来在轿子里打瞌睡。”

阿明不再多问,上岸费了一番周折,才雇到轿子,龚定庵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。

“起冷泛了!”老仆龚升说,“大少爷,你会受凉,换一身厚衣服再走。”

“来不及了。”

说着,龚定庵已踏上跳板,正要上轿时,龚升从船舱中追出来,大声喊道:“阿明,阿明,把大少爷的衣服带了去。”

他仓促之际找了一件灰鼠皮背心出来,阿明将它递到轿中,顺便说道:“大少爷,我要不要跟了去?”

山塘路远,晚上又赁不到马匹,让阿明步行跟了去,不但太累,而且轿夫的脚程快,他也跟不上,因而答说:“你不用跟去了,不过地点要跟他们说清楚。”

“已经说清楚,轿子钱、酒钱都付过了。”阿明又说,“天一亮我来接大少爷。”

“好!我等你来接。”

轿子一起步,龚定庵心定了下来,精神却很好,心中自问:与燕红相见以后,该说些什么?

谈正事易于措辞,但谈到深夜作不速之客,倘说是想念之情,一发不可复收,说得浅了,迹近虚伪;说得深了,又怕听起来肉麻。最好还是以笔代口,写首词给她看,比较蕴藉。

念头一定,便思量自己熟悉的词调。白天读朱竹垞的词,有一首《红豆》,调寄《暗香》,完全记得,便用《暗香》的调子。等路入山塘,未到薛家,已经作成了。

四更将近,山塘灯火阑珊,到薛家敲开了门,听说是“龚大少爷”,薛太太亲自起身来接待。

“大少爷怎么这时候来?何不早派人来通知一声?”

“临时起意。”龚定庵问道,“燕红睡了吧?”

“还没有。”燕红在她屋子里答应,接着房门开了,延龚定庵入内。

她已经卸了妆,梳一根辫子,穿一件玄绸紧身棉袄,益显得肤白如雪。

“很冷吧!”她从他手里接过皮背心,又握住他的手说,“我以为你傍晚会来的。”

“本来不打算来的,只为你那首词。”他说,“我也作了一首,写出来给你看。”

“先喝茶,只怕也饿了,”随后跟进来的薛太太说,“我叫人弄点心来。”

“不饿,不饿,不必费事。”

“一点都不费事。大少爷先息一息再说。”

等薛太太一走,燕红取出笔砚来,亲自磨墨,看龚定庵写的是:

一帆冷雨,有吴宫秋柳,留客小住。笛里逢人,仙样风神画中语。我是瑶华公子,从未识露花风絮。但深情一往如潮,愁绝不能赋。 花雾,障眉妩。更明烛画桥,催打官鼓。琐窗朱户,一夜乌篷梦飞去。何日量珠愿了?月底共商量箫谱,持半臂、亲也来,忍寒对汝。

“我是瑶华公子,从未识露花风絮。”燕红不断默念着,内心不免讶异,原来这位贵公子还是初次结识风尘中人!但“何日量珠愿了”,不正就是自己要问他的话吗?

正在转着念头,只见龚定庵突然将他所写的词揉成一团,抛在桌上,摇摇头说:“我这首《暗香》,远不如你那首《摸鱼儿》。算了,咱们好好儿谈谈。”

“你不必恭维我,更不必自贬。”燕红将那团纸在桌上铺平了,抹着皱纹说,“这是你送我的词,取舍之间就由不得你了。”

龚定庵不作声,只是含笑凝视,领略“露花风絮”那种不易捉摸的飘忽朦胧之美。

“我妈妈说,从今天起,每天在观世音菩萨面前,多烧一炷香,保佑你文昌照命。”

“多谢妈妈!不过‘场中莫论文’,即使文昌照命,只怕主司瞎眼。”

“你考过几回了?”

“你是说会试?”龚定庵答说,“两回。”

“一二不过三。这回一定遇见眼不瞎的主司。”

“但愿如你所说。”龚定庵问,“燕红,你那首词,最后那几句,意何所指?”

“‘便千万商量、千万依分付。’这还不够明白吗?”

“多谢你肯如此委屈。不过,我是指‘倘燕燕归来’那三句。顾千里说,你有把我当作离巢之燕,不归故垒的顾虑。是吗?”

“不!他弄错了,你也忽略了,上面有一句‘花间好住’,我是想另外找个花木清幽的所在,静静地等你的好消息。既已迁居,燕子归来,就只有认我写诗之处了。”

“解说得好!”龚定庵很欣慰地说,“这下我放心了。”

“你原来有什么不放心?”

“怕你不信任我。”

“没有的话。”燕红问说,“你是回杭州过年?”

“还不一定。”

“怎么呢?”

“这回到杭州,是去料理一点家务,如果顺利的话,我要到上海陪我两位老人家过年。不然就在明年正月底、二月初动身,路过苏州,我要在这里多住几天。”

“那时候我不会住在这里了。”

“噢,对了!‘花间好住’,你是不是已经看中了什么地方?”

“是的。”燕红答说,“我早就看中了,离这里不远,闹中取静,花木扶疏。可惜你要走了,不然我领你去看看。”

“这回不行了,我明天一早就得走。”龚定庵考虑了一会儿,暗地里做了个决定,起身说道,“明天中午,我请顾千里陪你去看房子。”

燕红有些困惑,房子是早已看好了的,也早就想迁居了,只为与龚定庵一见倾心,终身有托,因而当机立断,尽快移家。原是自己安排好了的已成之局,何用顾千里陪着去看房子,莫非顾千里说房子不好,自己就得打消原意?

她不知道龚定庵另有想法:他认为燕红既然表示“花间好住”,是为了守候他会试的捷报,那么她迁居的一切费用,便须他来筹措,说请顾千里陪她去看房子,实在是请顾千里来为他经纪其事。

回到自己船上,已是黎明时分。龚定庵连衣服都来不及换,便写了一封信,关照阿兴说:“你到顾老爷那里去一趟,说我有极要紧的事跟他商量,最好马上能来。”

顾千里也是待朋友很至诚的人,接到信息,即时便随着阿兴来践约。龚定庵将他昨夜与燕红会面的情形,细细说了一遍,随即郑重请托。

“千里,我只知道她对那座房子很中意,其余的情形,房主是谁,她是买是赁,一概不知。我的意思,最好典下来。还有件事,恐怕要费你的心,请你设法借几百两银子给我,让燕红付房主作为定金。我在杭州等你的信,典价多少,我一起汇寄给你。”

“给你垫几百两银子,倒是小事。不过,”顾千里说,“燕红何以匆匆做此决定?她迁居以后,是算‘摘牌子’从良了呢?还是另构香巢?这些,先都要弄清楚。”

“我没有问她。”

“这就是你糊涂了。如果是前者,你当然义不容辞;倘或移居以后,仍旧开阁延宾,你想想,你替她出钱营香巢,算啥名堂?”

“她已经说过了,她迁居是为了等我。”

“果然如此,也还罢了。不过,内中恐怕还有不得已的缘故,等我去看了再说。”

“拜托,拜托。不过,千里,你说还有不得已的缘故,请问,那是什么?”

顾千里迟疑了一下,答说:“我是瞎猜的。你等我的信好了。”

回到杭州不久,龚定庵接到顾千里的信,道出了燕红急于迁居的一段内幕,原来从她急于择人而事的消息一传,毛遂自荐的人很不少,却无一能够入选,甚至有的自惭形秽,只见过一次面便知难而退。

唯一的例外是个姓杨的,行二,苏州府属的昭文县人,父亲做过一任道员,因案休致,算是在籍的绅士。杨二本人进过学,风度翩翩,而且颇有文采,燕红的意思倒有些活动了,但就在论及嫁娶之际,她才发现杨二是个武断乡曲,什么包漕米、把持地方公益事业、包揽诉讼、欺侮孤儿寡妇等等,凡是歪秀才所做的坏事,此人无一不做。燕红自不免失望,但亦不无庆幸之感,幸亏及时看出杨二的原形,得以悬崖勒马。

但杨二却不放过她,经常登门,或者打茶围,或者请客打牌摆酒。既然悬牌应客,自有门户中的规矩,纵然不喜此人,却不能不勉强应付,杨二却渐渐不能忍耐了,一再向她们母女催问从良的条件。而燕红也觉得支吾不下去,私下忖度,只有杜门谢客之一途,因而才悄悄去觅新居。

就在这时候遇见了龚定庵,在燕红的感觉中,恰如绝处逢生,死心塌地赋了那首《摸鱼儿》明志。

“伊人新居,清幽绝伦。”顾千里在信中这样写道,“房主刘姓,姑苏式微世家,久慕文名,闻为兄所营金屋,亟言无不可商量。弟言于薛氏母女,照兄所示,与房主议定,典价五百金,以三年为期。一年之内如找补七百金,即作为买断。弟本已备妥全数,唯燕红坚谓伊稍有积蓄,只肯受二百金,作为借款。现已成券,涓吉乔迁。”

得此结果,龚定庵颇为欣慰,但有件事放不下心。燕红迁居,当然是脱籍而有了良家妇女的身份,但杨二既是无恶不作的武断乡曲,只怕对燕红还不肯放手。因此,他切切实实地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,除了再三道谢以外,郑重以燕红相托,请他“保护”,勿使受杨二的骚扰。

这封信刚刚写好,又接到顾千里的第二封信,打开来一看,信中有信,信面上写“璱人公子亲启”,下面是用胭脂画成的一只燕子,自然是燕红了。

信中自然亦是谈新居,对顾千里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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