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句话很厉害,缙绅人家最怕礼法上站不住脚,评起理来,必落风。杨二很勉地答说:“这是我稍微过分之,但不怎么说,燕红跟我的名分已经定了。”
“文字可以贾祸,亦可以使他人被祸,所以笔总宜谨慎。”龚守正摆叔父的面孔,告诫侄,“定庵,你应该引以为戒。”
“不!”杨二摇摇,“要烧你们自己去烧。”
“杨二哥,这你又错了,对偏房之母,自称婿,那么对杨二嫂的令尊、令堂,你又该称什么?”顾千里先世游幕,所以他对律例也很熟,为杨二指,“承认燕红是正室,是‘停妻再娶’,说燕红是偏房而对其母自称婿,是‘妾灭妻’,两者皆不容于名教,亦悖于律例。杨二哥,我们平时虽少来往,到底是朋友,到底都是缙绅,我奉劝你把这件事撤销了吧!闹起来会成为一个大笑话。”
“还有,足为薛家所垫的丧事费用,理当奉还,请你说个数目。”
但仔细想一想,尸首尚可焚化,神主又为什么不能烧?因而这样说:“到满七除灵,请你来把薛太太的神主烧掉,这就可以表示撤销了。”
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,名叫王锐,现任阁学士,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,回京复命以后,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,特为亲自送来。
“这一联词两胜,意思甚新,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,音节嘹亮而沉郁,真是好诗。”
“这就是另一类的文字狱了!”王锐转脸又说,“定庵,此事大可慨,是不是好诗材?”
这一回龚定庵找了一个一定有用,但非万不得已不去找的人,就是他的胞叔龚守正,他是翰林,现任大理寺正卿。龚定庵与他的这位老叔雅俗有别,气味不投,但毕竟是叔侄,所以龚定庵如有所求,只要开,龚守正总不会使他失望,但附带的一番规诫,往往是龚定庵听不去的,所以非到万般无奈,他不愿去求教老叔。
“不要,不要!”王锐急忙说,“你是捷才,诗想必已经有了,念来听听。”
“人家就是不愿你施舍。”顾千里说,“那一来薛太太岂不是欠了你的来生债?”
这话却将顾千里问倒了,最明确的撤销办法,便是将薛太太的神主焚毁,但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,不知能不能行。
等他说明了缘由,王锐笑:“真是‘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’,‘牢盆狎客’颇难作对,天生有个‘团扇才人’可用。请教第二联,一定是好的。”
“‘牢盆狎客’可解,”王锐问,“‘团扇才人’是何典故?”
上海来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笔迹,拆开来一看,是为她母亲代笔。“字谕大儿”以,简简单单地说:一等发榜,如果考中了,自然要等候殿试及朝考;倘或落第,即速南归。此外只说她还好,却未提他父亲。最后有瑟君的附笔:听说苏州了风波,父亲很不兴,到上海先不要回家,派阿兴悄悄回来通知了,再定止。
向来寒士打秋风,往往先投以一诗或者恭维主人,或者自述境遇,能够打动对方,可获厚赠。独独此一恃才傲的举人,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,献诗为报,哪知分文无有,当然大为愤怒,但仍旧送了一首诗。
由于他的赞赏,龚定庵便不敢虎,故意逗龚守正跟他说些闲话,构思已成,且先不说,直到王锐再一次问时,他才开。
会到哪里去了呢?龚定庵百思不得其解,只好暂且抛开,全力去行请假回南的事。
“这意思就更新了,也更了,得要好好味。”
“就是那个以袁才第二自命,喜收女弟,以一门风雅自炫的陈云伯?”
到此刻还说这刻薄无礼的话,顾千里觉得不必再跟他谈了,当冷冷地说:“丧事费用是算得来的,算好了我叫人把钱送来,你如果不肯收,用你的名义,捐给善堂。人家不欠你什么!”说完,起就走。
“这首诗是七律,可想而知,不会有好话,其中最恶毒的是,有这样一联:‘破格用人明主事,暮年行乐老臣心。’”王锐看着龚守正问,“年兄,曾宾谷的生平,你也很熟悉,你说呢?”
顾千里心想,这不能人所难,反正利害关系已经跟他说明白,料想他也不至于无理取闹,便撇开这一层谈另一件事。
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,当然要留来陪客。谈到一路的见闻,王锐说:“定庵,扬州有个故事,倒是你的诗材,有个孝廉公,姑隐其名,一天去看曾宾谷——”
“就算我买妾所付的价好了。”
曾宾谷单名燠,江西南城人,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,散馆未曾留馆,改为主事,不久派为军机章京,颇得和珅的赏识,升为员外郎以后,以京察一等,外放两淮盐运使,由六品超擢为三品,不但是难得的异数,而且得了个有名的缺,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。
果然,一谈到回南的话,龚守正说:“你装病假好了,我替你在几位中堂面前说一说。”
“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诗,”龚定庵说,“听二叔这一说,吓得我不敢作了。”
“好!合当浮一大白。”王锐举杯一饮而尽。
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,是去看吉云,明她与龚定庵邂逅的经过,要求收容。但前半段的形,为他料中,而结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。吉云在信中说:燕红突然相访,自言与龚定庵有约,且亦甘居小星之位,不意为人娶,迫不得已削发,遁空门,作为逃避。但在佛前作了誓言,无背誓还俗之理。只是孑然一,无安顿,只好向吉云求援,希望她能替她找个清净尼庵,容
这话不妙!顾千里便率直说:“杨二哥,你这件事得有鲁莽!薛太太的神主,更是名不正、言不顺。你这样自称婿,试问置杨二嫂于何地?”
“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珅,才能由员外一跃而为两淮盐运使,故意安上‘明主’二字,要教人想起宗晚年,和珅如何权。句是骂他只知享乐,不理公务。”龚守正摇摇说,“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,光拿这两句诗作题目,便有得他好看了。”
这天有个王锐“姑隐其名”的“孝廉公”——举人登门,一开要赏五百两银,这打秋风的事,在曾燠一个月总有三四回,大小都要应酬。但这一回数目太大,而且言语之间,不甚客气,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,认为一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,不该如此狂妄,以断然拒绝为宜。
这样转着念,便急急拆阅杭州的来信,匆匆看完,大失所望。吉云的信中,本没有提到燕红。
这笔钱是顾千里代垫的,他在信中问龚定庵,原来的房是不是还要保留?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涉。至于燕红的落,他一时无法打听,但如说去了杭州,龚定庵打听起来要比他来得方便,又说:“兄如接得家报,是何形,便乞示知。”
“什么名分?”
“我们杭州有个陈云伯,王世叔想来必有所闻?”
很显然,顾千里的意思是,燕红到杭州去的目的,是去看吉云。不过龚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愿明言,仅作暗示。
“不!”杨二拒绝说,“钱我已经去了,只当施舍,岂有收回之理?”
“那也是我应该的事,薛太太生前把她许了给我的。”
事实上是王锐觉得颇为费解,希望龚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释。可是他却微笑不言,只起将他的这首诗录了来,加上一个“有”的题目,添上一句客气话,送了给王锐,请他“正”。
顾千里不理他,冷笑着走了,随即估算了一杨二所垫的费用,不会超过四百两。如数送去,果然拒收,顾千里亦就照原来的办法,捐了给育婴堂,请那里的司事,写封谢的信给杨二,瓜葛已了。
“撤销!”杨二问说,“怎么个撤销法?”
杨二却将他拦住了,也有句话代:“燕红真的了尼姑,还倒罢了,如果留发还俗,她不要梦想嫁姓龚的。”
这封信使得龚定庵惊疑不定,接来便拆顾千里的信,那是他料理了岳家的丧事,回到苏州所写,首先谈与杨二涉的经过——
龚定庵陪了一杯,龚守正亦不断,表示称许。
“噢。”顾千里心想,燕红到杭州去什么呢?当然,这不必跟杨二研究,他只谈燕红所托之事,“我是受她所托,来谢谢你为她葬母之恩。”
“诗还没有,不过意思有了。”龚定庵略一沉,朗声念,“金粉东南十五州,万重恩怨属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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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避席畏闻文字狱,著书都为稻粱谋。”
行有日,而就在动的前一天,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。龚定庵预料中的事,终于发生了。
“偏房。”
龚定庵心想,又要篇大论开教训了!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,一忍受。幸而有客来拜,打断了龚守正的话。
陈云伯的沽名钓誉,目的是希望见重于东南的大吏,以期升官发财。龚定庵知其人,如今正是曾燠门,颇能说得上话的“牢盆狎客”。他有个别名叫作“团扇诗人”,龚定庵特意将“诗”字改成“才”字,避免直指其人,同时亦兼寓有不承认他是诗人的用意在。
“燕红在杭州。”杨二说,“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不必客气。”说着,他停箸凝视,等候结句。
曾燠很会官,两淮盐运使一当十五年,到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察使,再转湖北,调升广东藩司、贵州巡抚,嘉庆二十四年丁忧,服阕起复,已是光纪元,授为两淮盐政。旧地重游,驾轻就熟,公事上应付裕如,闲来的工夫,开筵演剧,看赋诗,逍遥得很。
“田横五百人安在,难归来尽列侯?”
煮海为盐的,称为“牢盆”,这个典故自《汉书》上,“牢盆狎客”是指两淮盐运使衙门的“篾片”,至于“团扇才人”,龚定庵另有解释。
“好!”王锐脱称赞,“起句得势。”
三封信,分别来自上海、杭州与苏州。
“你这一次的闱作,我看了。”龚守正说,“策论类多逆耳之言,但非忠言,而是偏激。须知当今之世——”
龚定庵便又念:“牢盆狎客全算,团扇才人踞上游。”
“老世叔谬奖至甚,实在不敢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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