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当着大少不便拿来,正想托人带信,龚大少爷你先来了,正好!”说着,转去取奇南香盒。
这是个腰圆形的锡盒,通常用来置放朝珠,但亦可当作首饰盒,龚定庵正待揭开来,却为宋嫂言拦住了。
“龚大少爷,慢慢!悟师太代过的,只好一个人看,你不要在这里打开,带回去看。”
“何必带回去?我私在这里看,有何不可?”
“正是!”宋嫂失笑了,“越老越糊涂。只要我走开,不就是你一个人看了?今天有新鲜的菌,我先去碗汤来请龚大少爷。”
等她一走,龚定庵看左右无人,便将锡盒揭开,顿时异香扑鼻,一挂其黝黑、其如酥的奇南香手串,另外还有一个纸包,隐隐透黑,打开来一看,有一缕青丝、四片丹甲——用凤仙染红了的指甲。
龚定庵立即明白了,这是燕红决心遁空门,先剪来的发与指甲。以此相赠,仿佛明告他心目中原只有他一个人,而这唯一的一个人也为她所割舍了。
一惘惘不甘之,都付与无声叹息,龚定庵收拾锡盒,便待离去,宋嫂却又来了,后面跟着她的媳妇,手提盒,里面是一碗火鲜菌莼菜汤。
“我试过了,没有毒!”说着,宋嫂从上一支银钗,用净手巾拭过了,在汤里浸了一会儿,取来给龚定庵看,毫无异样,如果有毒,银钗就会发黑。
看这碗汤香味之绝,龚定庵倒被逗起了酒兴。“索在这里吃饭了。”他说。
“自然是在这里吃饭,还要到哪里去?”宋嫂问,“想吃啥?”
“有菌油没有?”
“上熬好了。”
“我想吃碗菌油拌面。”
菌油拌面以外,宋嫂又亲手烹制了几样致的时鲜。龚定庵有心以酒浇愁,喝得酩酊大醉。醒来时凉月在天,灯焰半明,发觉是睡在自己书房里,回想未醉以前的事,只记得宋嫂命阿狗送他到家,此外都不记得了。
“那个盒呢?”他急急床寻找。锡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,打开来一看,奇南香手串与燕红的青丝丹甲都在,而且当时是随手放置,此刻却包得整整齐齐,放得妥妥帖帖,不用想,吉云已经知了。
但是,由第二天起,吉云却绝不提,不过她还是实践了她的诺言,托宋嫂经手,置了四十亩西湖田,以“薛燕记”的名义,税契完粮,当着刘姑太太的面,给燕红业。
这是光二年夏天的事,忽忽四年,绮怀久消,与燕红成了方外之,每次回到杭州,总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,但从不告诉吉云。事实上,吉云是知的,他亦猜想得到吉云会知,但心坦然,亦就不必再去碰旧日创痕,这天——光六年正月十九,亦复如此。
“今天是特为来辞行的。”龚定庵向刘姑太太与燕红说,“预备大后天动京。”
“今年一定要中了。”刘姑太太说,“定庵先生,科名迟早有,今年贵庚?”
“卅五。”
“卅五岁走鼻运,一定中。”刘姑太太起说,“远来只怕有饿了,我代他们先心来充饥。”
这是托故安排一个机会,让他可与燕红单独相。禅房的天井中,梅开得正盛,帘栊间漾清香,默然相对之际,龚定庵不由得功名之念一消,悄然:“‘几生修得到梅!’”
“何以忽然之间有尘之想?”燕红笑,“我是很俗气的,只想到你金榜题名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。”
提到这上面,龚定庵平时总不免牢满腹,而此刻却能淡然之。“这一别,恐怕得要三四年才能见面,”他说,“不中不中,我都是当我的阁中书,所以这回我把吉云也带了去。”
“应该的。你不善于照料自己,应该有贤德夫人在你边。”燕红又问,“阿橙呢?怎么不带了来,让我也看看他,得多了?”
“本来是想带来的,几家亲眷替吉云饯行,叫了一班戏,让阿橙看戏去了。”
谈了些家常,也吃了心,龚定庵正待告辞,以便当天赶回城时,燕红忽然问:“你的《影事词》应该不止六首吧?”
他有《影事词》一卷,一共十九首。但光元年秋天,安排燕红住刘氏家庵告一段落时,因为谗言与谣言四起,他便选刊了六首,从邂逅燕红开始时,“一帆冷雨,有吴秋柳,留客小住”那首《暗香》起,到安顿燕红已毕,告知好所写的一首《清平乐》:
万千名士,我伤谗意。怜我平生无好计,剑侠千年已矣。 西溪西去烟霞,茅庵小有梅。绣佛斋早早,忏渠燕无家。
是说他跟燕红的因缘,已经作了归结。在此以后,知好中以诗词相的,不知凡几,其中为龚定庵最称赏的是一首《齐天乐》,尤其是半阕:“‘人天何限影事,待邀他天女,同忏同证。狂便谈禅,悲还说梦,不是等闲凄恨。钟声梵韵,便修到升天,也须重听。底怨西窗,佛灯夜冷?’”真个“不是等闲凄恨”,燕红读过这首词,每一夜想,有不尽可参的味。如今远别在即,要他这十九首词,好在西窗风雨、夜佛灯之,重细把,聊岑寂。
在此六首以外的十三首,有许多不足为外人的话,同样地,只会勾起燕红的回忆与幽恨,所以他一直不愿公开,到现在仍是这样的想法。
但燕红自觉心已,不会为往事所动,想读这些词,能够以局外人的心,譬如读他人的好句,纯然欣赏而已。
经过这番解释,龚定庵不能再婉拒,当回想了一遍,觉得仍有好几首写得过分旖旎,传去会生误会,替燕红带来飞短的蜚语,仍以保留为妙。
“行李都已经装箱了,稿本不知搁在哪儿,找起来很费事,你拿纸笔来,我念几首你听。”
第一首念的仍是《清平乐》:
“人天辛苦,恩怨谁为主?几枇杷雨,葬送一心绪。 梦中月啼痕,卷中灯灺诗痕。一样嫦娥瞧见,问他谁冷谁温?”
这首词的上半阕,是写他初次到白衣庵去看燕红,半阕是他自己记梦,迷离惝恍的事,事隔数年,已不甚分明了。
第二首念什么?龚定庵沉了好一会儿,突然说:“我有一首《莺啼序》,是你定居在此的一年天,在京里填的,兼咏落柳絮。其实,你知的,别有寄托。”
这“别有寄托”自然是怀念燕红,所以她很有兴趣地说:“《莺啼序》二百四十字,是最的调,非大才莫办。请念吧!”
“我是步宋人的韵。”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