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人的“秦时月”。
再有些好友,如孪生兄弟——湖南州的何绍基,字贞;何绍业,字毅;湖南益的汤鹏;等等。总有十来个人,一一赋诗留别。
接来便是回忆仕以来,令人难忘之事,有得意,也有慨。龚定庵最难忘的是金殿对策,大致本乎王安石的《上仁宗皇帝书》,自命为救时的良策,亦自信应可翰林,结果大失所望。如今牢虽已消失,而回想殿试当时的兴会淋漓,得意之犹在:
霜毫掷罢倚天寒,任作淋漓淡墨看。
何敢自矜医国手?药方只贩古时丹。
就这样,一路上回忆为学、服官、游,杂以沿途所见的慨,都记之以诗,到得清江浦时,已积八十几首,第一个读者是他的同年何俊。
但是,他只略略翻了一,便将诗稿置在一边。“我现在没工夫拜读大作。”何俊说,“你的运气不错,最近麟河帅的心境很不坏,趁他还没有去看闸以前,你去见他一见。走,走!”
他中的“麟河帅”指南河总督麟庆。此人是辽金皇室完颜氏之后,字见亭,隶属满洲镶黄旗,光十四年的士,自光三年,外放徽州府知府以后,宦途极其顺利,十年工夫当到湖北巡抚,不久调任南河总督,至今六年,年年“安澜”。南河总督只要河工不事,便是天第一缺。
原来河总督,本有三员,分别辖直隶、河南与山东、江南的河,简称北河、东河、南河。乾隆十四年裁北河总督,东河总督由济宁移驻兖州,南河总督则一直驻清江浦,与驻淮安的漕运总督,掌着国家的经济命脉,而南河任重权大,过于漕督,亦过于东河,因此,经费非常充裕。
南河每年的修护经费四百五十万两,倘遇决漫溢,另外可以请款。这四百五十万两的岁修银中,只要用到十分之三,便已足够,换句话说,每年至少有三百万两的额外开支:第一是分段河的各“厅”,滥支浮销;第二是支付“挂名差使”的薪;第三便是应酬际费用。当然,这些额外开支,必须由舞弊而来,河工的积弊,样百,由来已久,瞒上不瞒,视为当然,但要关,不能事,一事必获严谴。河工上重视际应酬,广结人缘,亦就是为了怕事,就在龚定庵到清江浦以前不久,有个河厅同知因为舍不得一百两银,结果了两万两。
有个无赖姓王,云南人,他的祖父在嘉庆年间亦是河厅同知,阔极一时,后孙不肖,竟无法回籍,落在两淮,最后只剩一个孙,便是这个无赖。淮扬一带,最多刻薄文人,坐领薪,饱终日之余,每好用文字消遣他人,所以这个姓王的无赖得了个用杜甫诗意的双关的外号,叫作“王孙”。
一个多月以前,王孙向这个不识趣的河厅同知去“告帮”,要借一百两银。那同知不但一拒绝,而且还牵涉到他祖父,很挖苦了他一顿,那王孙笑笑答说:“一桩小事,阁何必如此认真!我看阁恐怕失算了。”
过不多久,麟庆巡。河工的规矩,沿堤须先堆积材料,以便一旦溃决,即时可以抢修。材料不外乎木柴、石块,其名曰“垛”,购料舞弊的方法,便是外实中空,叫作“虚堆假垛”。王孙找到一假垛,藏其中,等麟庆经过时,故意发之声。
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麟庆问说。
“没有啊!”
王孙一听这话,立即放声号:“啊——哟——”
麟庆大怒。“把这柴垛移开来看!”他说,“看是怎么回事?”
于是随行的亲兵,纷纷动手,等一拆开,原形毕,里面空空如也,一床草荐,睡着一个病夫。
“小人没有家,”王孙跪在地上,息着说,“又得了个哮症,迫不得已,只好借此遮遮风雨,已经有三年了。”
“瞎说!”那河厅同知气急败坏地向麟庆说,“回禀大人,此人叫王孙,是有名的无赖,明明是他把木柴偷空了,说什么有哮症。请大人把此人给卑职,严办他的窃盗之罪。”
“你说我偷木柴,莫非我还偷石?”王孙指着那些“虚堆假垛”说,“请宪台大人验一验,没有一不是空的。”
一验果如所言。麟庆大怒,即时派随行的何俊将此同知看,一回衙门便将拜折严参。河员渎职,分极严,令人最难堪的是枷号河堤,甚至河督得了革职的分,除非特旨,亦不能免于此辱。因此,那同知千方百计,请漕运总督与淮安关监督来缓颊,总共了两万两银,方得无事。
麟庆在南河五年有余,官声平常,但圣眷优隆,得力在他的乡榜座师——麟庆是嘉庆十三年的举人,这一科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是曹振镛、潘世恩——光以来,一直都是最显赫的人。因为如此,原本颇受重视的师生、同年的关系,运用到麟庆上,更有意想不到的功效。
何俊对这一当然很清楚,因此他在介绍龚定庵之先,很巧妙地将他与麟庆的师承渊源绾合在一起,变成了同于阮元门的再传弟。
原来阮元是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的四总裁之一,这一科探王引之,是龚定庵在嘉庆廿三年戊寅恩科乡试中举的座师,而王引之的会榜同年,二甲卅八名,了翰林的谟,是麟庆会试时的房师,照这层关系来说,龚定庵与麟庆是不折不扣的平辈世,亦都是阮元的小门生。
阮元是早在前一年夏天告老还乡的,他原籍仪征,定居府城扬州,麟庆每次到扬州拜见太老师,阮元总要谈起龚定庵,誉之为天奇才。麟庆久已心慕其人,所以一听何俊谈起龚定庵要来,立即表示渴望一见,而且已问过几次,何以至今未到?照这样的形来看,龚定庵此行,一定大有所获,但何俊不能不担心一件事。
“定庵,这是极好的一个机会,就怕你没遮拦,无端逞之快,得不而散,那就是再窝不过的一件事了。”
“今非昔比,你没有见我的诗‘先生宦后雄谈减’‘百年心事归平淡’?而况麟见亭礼贤好士,生平虽无赫赫之功,在旗人亦算庸中佼佼,我何苦伤他?”
“照你这吻,其实无形中已伤了人。江山好改,本难移,但愿角之间留神,别得大家都扫兴。切记、切记!”
督抚衙门,皆有园,不是在后,便是在西,南河总督衙门的园在署右,是一座独一无二的“赐园”。
这座园是康熙年间河督张鹏翮所辟,乾隆朝斌大加扩充,避用园林之名,题名“荷芳书院”。宗南巡,曾在此驻跸,照规制,类此驻跸之,如果不改作行,亦应封闭,宗格外恤,特命赐南河总督为休沐之地。既是赐园,不必再用掩耳盗铃的书院名称,因而改名“淮园”,后来又改为“澹园”,最后取海晏河清之意,改名“清晏园”,园额最近换过,是麟庆的手笔。
清晏园之胜,全在张鹏翮所开的一座方池。池很大,中有一曲折虹桥,尽一座六角亭,额题“倚虹得月”,便名为“得月亭”。亭上有麟庆题的一副楹帖:“四面绿荫领,一池红雨文章。”池四周,有三十多株大柳树,池中又满红莲,所以这十四个字是写实。
一到夏天,麟庆以得月亭为会客治公之地。何俊陪着龚定庵到达时,麟庆正在接见一位人瑞,此人是漕船上的一个手,虽然鹤发飘萧,但看上去只不过六七十岁,其实已经一百三十二岁,有雍正七年初充手的印册,以及嘉庆十二年河督李森赏给的百岁银牌为证。
由于是人瑞,麟庆特为给了他一个座位。在亭外旁观的龚定庵,听得麟庆问他: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史浩然。”声音还很清亮。
“哪里人?”
“山东汶上。”
“你是哪年生的?”
“康熙戊。”
“你几岁到漕船上的?”
“廿二岁。”
康熙四十七年戊,到雍正七年正是廿二岁。只见麟庆屈着手指数了一会儿,大概因为他所言不虚,表示满意,便又问:“你的养生之一定很明。”
史浩然听不懂他的话,便有带他来的一个武官说:“大人是问你,你是有什么法,能够活得这么?”
“小人是蠢人。”史浩然说,“饿了吃,困了睡,心里从不想事。”
养生的秘诀,如是而已!麟庆自然不必再往问什么了。赏了十吊制钱,遣走了史浩然,接待慕名已久的龚定庵。
他的称呼很客气,是“定庵先生”;龚定庵则论科名,称之为“老前辈”,麟庆早于龚定庵九科,但年龄却只大了一岁。
见了面,先叙师门渊源。“久闻太老师对定庵先生的赏识,异乎寻常。”麟庆说,“我听甘泉乡人传说,京师有两句歌谣:‘阮公耳聋,见龚必聪;阮公俭啬,龚必阔。’真正难得。”
这两句话,龚定庵还是第一次听到,对传述之人,无形中生激之心,但心知其故,说了老实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