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(2/10)

“正面颂扬要摆在最后，仍旧要从侧面谈起。”龚定庵略想一想，笔如飞，一气写完：

将《鸿雪因缘图说》作了新的诠释，看成自订的年谱，便定了这本图说的境界。由于“鸿雪因缘”取义于苏东坡的诗：“人生到知何似，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，鸿飞那复计东西。”因而顺笔带“苏文忠公年谱”，他的“一事、一言、一笺、一字”，皆有人搜罗考据，见得麟庆此举，师承有自。“吾辈无苏公之望与文，谁其谱之？”话说得很率直，但却正是为阮元占前辈份之，而受者亦不应以为嫌。最后提到麟庆治河的功绩，“岂云鸿雪，应更有记”，当拭目而俟，是不恭维的恭维。何俊对这篇文章，相当满意，同时他也相信，麟庆与他会有同。

龙船市十八天，自五月初一开始。四月最后那天，龙船，五月十八牵龙船上岸，谓之“送圣”。龙船十余丈，以颜不同，区分龙首、龙腹、龙尾三段，四角用枋木，悬各彩旗，舟的除了十六支桨以外，指挥的有两个人：一是在船手执钩的篙师，名为“站”；一个是船尾的舵手，名为“拿尾”。龙船除了金鼓齐鸣，竞相争先以外，还有打扮成《封神榜》上“红孩儿”模样的五六岁小儿嬉，名为“掉梢”。嬉的样，有“独占鳌”“拜观音”“指日升”“杨妃睡”等等名目，但最好看的，却是“抢标”。标的甚多，一是一黄的鸭，有小船在画舫间兜卖，其价十倍，游客买了鸭掷中，抢到的可向卖鸭的分钱；一是用各容，装了制钱或果，以后，谁抢到即归谁所有；最逗人的标的是猪泡，由于太之故，抢到的不住，得而复失，为他人所得，常会引起爆笑。

“真的够了？”

“我知、我知。”龚定庵打断他的话说，“你亦是想‘双斧伐桃’的。这一回，请你不必费心，一个何亦民，一个卢心农，我靠他们两个人就够了。”

“承之至！”龚定庵站起来，连连拱手，“老兄为我谋，至矣尽矣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但龚定庵每至扬州，应邀游虹桥，不喜笙歌嘈杂之，所以居停约观龙舟竞渡，另作安排，雇的是“小秦淮”家的画舫。

因为如此，合欣园中，渐渐现了余淡心《板桥杂记》中所描写的形，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秦淮。其中有两家拥有自己的画舫，一叫“藏”，一叫“云”，便是魏仲英这天所用的一艘。

自正月至秋，虹桥的画舫有各胜会，又名之为市，开时序，有梅、桃、牡丹、芍药、荷、桂、芙蓉等市；又节令行事，有财神会市、清明市、龙船市、观音香市、盂兰市、重市等等，其中又以龙船市为最盛。

小秦淮为家汇聚之区，最有名的一家在合欣园，原是亢家园旧址。扬州的盐商原籍大多为皖南，但康熙年间以“北安西亢”居首。安是安岐，字仪周，号麓村，别号松泉老人。他是朝鲜人，不知以何因缘，投康熙朝权相明珠门，领了明珠家的本钱，经营盐业而致富，生平于鉴赏，收藏极富，扬州盐商好附庸风雅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。不过安岐讳言他的，只说是天津人，所以称之为“北安”。

后来有个败落盐商家的林寡妇，光超人一等，看准了经营茶肆大有可为。原来扬州寄生于盐商、盐官的“客”，不知凡几，每天纵有“公事”，不过“盐公堂”等到一到，应个名而已，日常多暇，消遣的地方有二，一是茶肆，二是澡塘，即所谓“上午包，午包”。既然是一上午勾留之，当然要找个舒服的所，饮馔、侍候周到，且有泉石木，可供观赏，独既佳，会客更宜，多几文，不足萦怀。在这样一了解之，林寡妇买了亢家园，改名合欣园，还有块“活招牌”，就是林寡妇的女儿林大姑。

“还在京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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龚定庵每到扬州，必投宿盐商魏家。主人名叫魏仲英，人颇不俗，二十年前与龚定庵一见投缘，结成至契，龚定庵的狂态以及不近人之，即令知，有时亦会闹得不愉快，唯有魏仲英能够容忍，不但他从无忤，而且人亦由于魏仲英的严厉告诫，不敢有丝毫不耐烦之。

这时候魏仲英约来陪龚定庵的客人，陆续都到了，一共四个人，恰好旧雨新知各一半。主人关照在沙飞上的鸨儿开席，席面由五名侑酒的女照料，自破瓜年纪到信年华，少不一，但在龚定庵中，仍算小云为个中翘楚。

“当然。”龚定庵又写：

外庖自称为“厨”，称同行便叫“厨行”。如果有人请客，先租好一只沙飞，指定了时间、地，到时候厨带着手来了，一切料、餐，厨行必备的，装两个箩筐，由一名工挑了来，称为“厨担”，但厨刀、勺，则由厨用一方白布包好，随携带，名为“刀包”。开宴时，或者且饮且行，或者觅一胜，泊舟聚餐，大致以后者居多，朱竹垞的虹桥诗“行到虹桥曲，绿杨如荠酒船来”即是描写在柳荫飞觞醉月的景。

“真的？”小云的双更大而且圆，中是惊喜的神。

由于画舫不设炉灶，所以如作竟日之游，官客船之后，必有酒船，这船，名之为“沙飞”，阔人家往往自备，上船执役的，自然是家庖，但外庖的亦很多。

龚定庵笑一笑答：“我念一首诗你听。”接着朗：

不过，歌船且行且唱，是乾隆南巡时沿袭来的一规矩，为的是不误行程。扬州本地人不必如此，大多是挑最宽的面，停舟赛曲，以哪一条歌船左右，停篙的画舫多少，来区分胜负。

“为什么不一起南？”

于是龚定庵便改了用扬州话跟小云谈。她很伉，有问必答，毫无风尘中忸怩作态的习气，龚定庵颇为心许。

林家母女经营的手法，人一等，首先是将大门扩大，足容双车并行，门辟广场，以容车。尽，一朱栏回廊，通到一座敞厅，题名“秋荫书屋”，这里的茶客，乃片时歇足，旋来旋去；另有好几间雅座，则供整日盘桓的茶客所需，或者避嚣，或者会客，“卯饮申饭”，供应无缺。扬州人讲究吃面，冬天用满汤，名为“大连”；夏天用半汤，浇外加，名为“过桥”。面的本，亦有各样，最好吃的一是，以青鱼煮熟，拆骨和粉制面，叫作“没骨鱼面”，一碗大连没骨鱼面，加上珍贵的浇，足供中人之家一日的用途。

酒船以外复有歌船。这船的构造又自不同，棚平台，在画舫前面，逆向而行——其实仍是同一方向，譬如都往北行，画舫面北，而歌船面南，与画舫相对，以便观赏。

官客就不同了，六支朱，撑起一个飞帘舱，旁翼栏，可倚可坐，形如亭榭。达官贾邀客游，一请都是好几船，首尾相衔，了关至虹桥，面开阔，舟可相并，往往三船并行，宾客隔舟笑语，远望如神仙中人。

“龚大少，”小云回过脸来问，“你杭州人为什么说苏州话？”

“莫非杭州人就不准说苏州话？”

“来，来！”魏仲英向一个年只十七八的女郎招手，“这是杭州的龚大少爷。”

“西亢”之西为山西。山西亢家，富甲天，据说是无意中获得了李自成由北京西窜，委弃于太行山谷之中的辎重所致。“西亢”在扬州经商时，在小东门构筑园，沿城河造屋一百间，以容宾客，仿佛秦淮河房，土著称之为“百间房”。亢家后来经营失败，收业回山西，那座园以贱价售，但因这座园太大，“买得起，养不起”，而豪于资“养得起”的大盐商，倒又不如自己称心养意，新起园林，不屑捡此便宜，所以久久无人问津。

“闲话少说，你趁酒兴，把序文拟来，不必，也不必，你只在‘鸿雪因缘’四字着，写一篇小品就行了。”

“龚大少不但苏州话说得好，”魏仲英接，“扬州话也呱呱叫！”

“一官归去来，亦是好事。”魏仲英问，“宝眷呢？”

名为歌船，自然不一定非歌不可，滩簧、评话、戏法、十番鼓等等，皆可娱客，但以清唱的等级最，或南曲，或北曲，用笛、三弦、鼓板三样乐伴奏，有时亦可加上笙。角则概分为两类：引吭歌的外净、老生，名为“大咙”；相对地，用假嗓的小生与旦角，便叫作“小咙”。

主宾六人，侑酒的却只得五名，但向隅的不是主人，而是衣着朴素的一位三十来岁的陪客：此人姓鲍名文箕，经营盐业，已历四世——鲍文箕的伯曾祖鲍志

“我打算两千两银，一半已有着落，卢心农现任的甘泉令，应该亦能给我凑一半。”

“黄金脱手赠椎埋，屠狗无方百计乖。

写完第一段，拿给何俊看，他很满意。“平空起笔，而‘鸿雪因缘’作何图，作何说，大致已可窥见。”他说，“探骊得珠，语浅而意，正宜如此。你写第二段吧，应该主人翁了。”

我去求太老师，我就想到了你。”何俊说，“你今天就把这篇序拟好了，明天我们一起到扬州去看太老师，当面拿稿请他过目。只要他在稿上署了名，回来我跟麟帅说，是太老师指定你代笔的。面不必我开，麟帅就会问我，该送多少笔，那时有太老师的面在，我就可以狮大开了。”

侥幸故人仍满，猖狂乞过江淮。”

凡事莫不有因缘，而久之亦成鸿雪。虽然，不可以概论也。造缘者致其巧举以与人，人受之漫不经意，皆以鸿雪视之，不著语言文字而定之，直自空耳。不知人世之缘，先在父母，继则君恩，此后则官民、姻亲、友、山川、晴雨、动植，皆有语言文字在也。

“乞犹复猖狂，你这个人真是无药可治。”魏仲英笑着说了这一句，脸转为沉重，“我亦侥幸在故人之列。不过，恐怕不能多尽绵薄，这几年——”

“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来了？也该先给我一个信。”

序年之书，则有年谱，计在今日，求昔人之谱，莫如宋《苏文忠公年谱》。《苏谱》以光仁和王见大《苏注集成总案》为最详，几乎一事、一言、一笺、一字，皆搜考无遗。吾辈无苏公之望与文，谁其谱之？无能望之于后人，或可求之于在己。今拈一事而以四言括之，或有诗文，或而景，缀而记之，或如《经》之注，或如唐人小记，斐然成一家之言，为近来著作家开此门径，计莫善于此矣。昔年河决于北、湖决于南，近年淮河全奏安澜，岂云鸿雪，应更有记，余当拭老目以先睹为快。

扬州有新旧二城，新城在东，旧城在西，所以旧城的东门，恰居扬州之东。旧城南北西三面各一门，南曰“安江”，北曰“镇淮”，西曰“通泗”，但东门有二，偏南的一座较小，就叫小东门，因而通称偏北的“海宁”为“大东门”。这一带自小东门至东关，即是人墨客所最向往的“小秦淮”。

合欣园从林寡妇去世后，林大姑忽然失踪，行藏一直成谜，因而闭歇，改为客寓。房客中有个苏州人叫邬抡元，得极好的笛，于度曲，而且秉随和，乐于助人，所以家都请他教曲，称之为“邬先生”，狎客则名之为“乌师”，久而久之，成了一个特殊的称呼，江南的通都大邑，女当筵一曲，不是昆腔的笛，“弹”的胡琴，伴奏之人都叫“乌师”。

说着，何俊叫人伺候笔墨。龚定庵略略构思，推开酒杯，即席草稿：

来看龙舟竞渡的画舫，有官客、堂客之分，女眷称为堂客，上了船，四面湘帘低垂，由里望外，相当清楚；由外望里，则影影绰绰，全不分明。舱中另设密室，作盥洗之用；船是个平台，却非供眺望之用，而是停放所谓“鱼轩”的女轿；船首的地位亦很宽广，为的是容纳男仆，成排鹄立，越多越够气派。

此姝大、小、细腰、丰，腻发如云，梳一个“到枕松”的发髻，上穿一件其薄如纱的西洋白布衫，映贴所着的银红肚兜，面是一条杏黄的纱裙，无论容貌、装束，都使得龚定庵被住了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他握着她的手问。

原来扬州的画舫最盛，尤其是北郊虹桥一带，“扬州忆，第一是虹桥，杨柳绿齐三尺雨，樱桃红破一声箫，驻兰桡”，确是写实。

“不见得！”魏仲英沉了一会儿说，“再说吧！不够再想办法。你应该到扬州来过节，不过还好，赶上了‘龙船市’的尾。”

“我不是这意思。我是不明白，杭州人说苏州话说得这么好。”

见亭河帅《鸿雪因缘图说》首卷，属予序之。予知作者纪因缘耳；作者虑视达观者，或嫌其琐也、滞也，而以鸿雪论之，似乎不涉于琐，不泥于迹矣。嗟乎，人生百年耳，俯仰之间已为陈迹。则王右军何必序兰亭之会乎？

“我叫小云。”她转脸问魏仲英，“魏二少，你说龚大少是杭州人？”

“好！以兰亭为例，譬解甚妙。不过，总要正面颂扬一番才好。”

“我辞官了。”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。

魏家有一特设的客房，是个小院落，名为“秋实轩”，专为龚定庵预留，床帐衾褥，日用什，无不常备，龚定庵走了，秋实轩亦即关闭。因为如此，虽然他的同年甘泉县令卢元良留他跟何俊在厅榻，十分殷勤，龚定庵仍旧持，要住在秋实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