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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家出了命案,第一个想到的,就是杨乃武。

此人是个生员,俗称秀才。提起杨秀才,余杭县城里城外,无不尽知,但提到此人的表情,并不相同,有的跷起拇指,有的噤口不语,有的面有恨色,有的掉首不顾。吴家老大是属于跷拇指的那一类。

吴家是余杭有名的富户,起家才五六年,做的是米生意。洪杨乱平,最感缺乏的就是粮食,吴家与“胡财神”胡雪岩有旧,领了胡雪岩独资开设、分号遍布海内的“阜康”钱庄的本钱,到江西、湖南贩米来卖,发了大财。又有人说,吴家是掘着了长毛的“藏”,金银珠宝,不下百万之多。不管怎么样,说起来,吴家总是个暴发户,暴发户常有许多叫人看不上眼的行径,所以吴家的钱虽多,名声却很坏,尤其是对吴老大。

吴老大好色,且专喜勾引蓬门荜窦的幼孀少妇。有一次着了人家的“仙人跳”,少不得磕头求饶,耗财遮羞,身上只带得十来两散碎银子,当然了不得事,说好说歹,讲定了二百两银子,但是得回家去取。

一去不来怎么办?有道是“捉贼捉赃,捉奸捉双”,奸夫着好衣衫出门,就奈何他不得了。扎局的主家原是预先计划好的,拿起剪刀,“咔嚓”一声,将吴老大的辫子剪了半条。

吴老大大惊失色!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。且不说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可毁伤”,编发为辫,是清朝特有的制度,当年清兵入关,为了剃发结辫,不知道杀了多少人!如今剃头挑子上还留着具体而微的悬首示众的旗杆,一想起没有辫子就可能没有脑袋,吴老大岂能不惊?

“你拿二百两银子来赎你这半条辫子!”

“是,是!”吴老大一迭连声地说,“一定来赎,一定来赎!”

回家一想,二百两银子倒是小事,就怕银子捧了去,人家还是不肯给辫子,留着这个把柄,慢慢勒索,后患无穷。无论如何要想个一劳永逸之计。

于是,有人建议:“这一劳永逸之计,除非杨秀才,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请教。”

备了一桌盛筵,将杨乃武请了来。酒到一半,吴老大吐露本意。杨乃武却是面有难色。

“真个整条辫子都剪掉了,反倒好办。”

“怎么呢?”吴老大急急探问,“杨大哥,你倒说个道理我听。”

“整条辫子剪掉了,就索性去做和尚,过些日子再还俗,有何不可?”

吴老大啼笑皆非,“杨大哥!”他怨怼地说,“我心里像油煎火烧一样,你还跟我开玩笑?”

“不开玩笑怎么样?事情实在很难。”杨乃武说着,意态悠闲地干了一杯酒。

“杨大哥,没有事难得倒你的。”

“你不要急!”杨乃武复又悠然引杯,“事缓则圆。”

这是胸有成竹的神情。吴老大心里有数,告个罪离席。不一会儿,领着两个下人,端了两个红托盘出来,盘中堆着耀眼生光的大元宝——藩库所铸,名为“官宝”,每个五十两,共是二十个。

“杨大哥,这一千两银子,我先叫人送到府上去。你慢慢喝酒动脑筋。”

“也好!”杨乃武作个孺子可教的表情,“等我慢慢喝酒动脑筋。”

喝不多久,杨乃武的书童小喜悄悄掩了进来,四目相接,见他点一点头,知道一千两银子妥收无误了。

于是他问:“小喜,城隍庙演神戏是哪一天?”

“后天起,一连三天。”

“好,你下去。”说完,杨乃武向吴老大努一努嘴。

吴老大会意,向左右吩咐:“你们也下去!”

等言不入六耳了,杨乃武方始开口:“后天你带一把好剪刀到城隍庙去看戏。等小宝顺的‘三本铁公鸡’上场,一定挤得水泄不通,你就剪人家的辫子,剪得跟你一样,只剩半条。剪个四五个人,拿剪刀跟辫子都丢掉。”他停了一下问,“你懂了吧?”

吴老大想了一下说:“还不大懂,以后呢?”

“以后?你当然摸一摸脑袋瓜,喊将起来,说是辫子叫人偷剪了。”

“啊,啊,我懂了,我懂了!”吴老大很高兴地,但一转念间,又有疑问,“可是,我自己的半条辫子,还在人家手里,那个人来找我怎么办?”

“那个人怎么还敢来找你?如果敢来找,正好!你劈脸先打他两个大嘴巴,扭他到县衙门里,要他赔你的辫子。”

吴老大离席而起,长揖到地,起身跷一跷拇指说:“杨大哥,我服了你了。”

“吴老大,到底怎么回事,你要说实话!”

“是这样的——”

吴老大吞吞吐吐地,有着难言之隐的模样,不过等他说完,大致已可了解。吴家未发财之前曾借过金寡妇一笔钱,总数不过一百两银子,金寡妇本是富孀,亦不在乎此戋戋之数,一直没有追索过本金,连利钱都没有讨过。这几年,金寡妇的儿子不成材,吃喝嫖赌,把好好一份人家败得光光,自己远走他乡,去向不明,丢下老娘,苦得就快要讨饭了。

这天卖破烂,金寡妇无意间发现吴家的借据,才想起还有这样一笔财富。一百两银子当初挥手即忘,如今却成了养命之源,便喜滋滋地上门索欠,说明不计利息,只要本金。吴家为富不仁,不肯认这笔账,却又怕吵将起来,面子不好看,好言安着,将借据骗到手中,托词缺少现银,约金寡妇第二天去取。

到了第二天,吴家翻脸不认,金寡妇才知上了大当,无奈凭据已失,吵不出名堂,只得含泪而回。到了黄昏,悄悄来到吴家位在僻巷中的后门,一索子吊死了。

发现金寡妇上吊的是地保王林,戒慎恐惧地伸手去摸了一把,身子已经发硬了。他心里在想,这件事如果出在别家,上门报信,代为料理,多少有几两银子谢礼可得,吴家是一毛不拔的“铁公鸡”,不必生此妄想,且顾公事要紧。

于是,王林走出僻巷,绕到吴家前门,大声嚷道:“你家后门有人上吊了!尸首不要动,等我报案回来再说。”

说完,拔脚便走,自然是直奔县衙门。

吴家可大起恐慌了!金寡妇因何自尽?哑子吃馄饨,自己肚子里有数。虽说死者索债,已无证据,但吴家早年跟金寡妇借过钱,并不是没有人知道,而这几天金寡妇两次上门,亦有邻居得见。如果县官从这些事实上去追究死者自尽的原因,岂能脱得了干系?

有道是“灭门县令”!老百姓遇着这样的命案,足以倾家荡产。因此,吴老大亲自去求教杨乃武时,一见面便双膝下跪,磕了一个响头。

“杨大哥,”他说,“凭空遭一场飞来横祸,无论如何要求你解救。”

“起来,起来!什么事,这样子着慌?”

“金寡妇在我家后门吊死了——”

听吴老大约略说知经过,杨乃武毫无表情,只说:“等我去看了再说。”

陪着到家,恰好王林亦从县衙门报了案,折回来通知:“县大老爷明天一早来相验。”又说,“巷子太狭,摆不下公案,只好在你家大门口相验了!”

等王林一走,杨乃武说出一句话来,是吴老大再也想不到的:“找两个人来打牌。”

此时何有打牌的工夫,更何有打牌的兴致?吴老大心想,这不是开得玩笑的事,因而赔笑说道:“杨大哥,这时候怕找不到牌搭子了。”

“你家里总有人吧?”

吴老大不敢再作声了。自己上桌,再找了米店里的两个伙计来陪杨乃武打牌。心里在想,这大概是故意示人以闲豫的作用。对左右邻居来说,倒是显示问心无愧的好办法。无奈故作镇静,并不能渡过难关,因此牌声噼啪,惊得他更加心神不宁。

十二圈打完,时近午夜,杨乃武将筹码一推:“吴老大,烦你结一结账,看我输了多少?”

吴老大如逢皇恩大赦,一迭连声地说:“小事,小事!杨大哥,你不必管了,请来吃宵夜。”

这该谈正事了吧?他在心中自语。谁知杨乃武依旧绝口不谈命案。直到宵夜吃完,才悄悄跟吴老大说:“我们俩看看去。”

“是!”

吴老大带两个男佣,打着灯笼,出大门往东,便是那条僻巷。杨乃武关照佣人,守住巷子两头,见有路人行近,举灯为号。

安排已毕,方与吴老大来到金寡妇尸首前面,他向两头看了看,很清楚地说:“你把尸首抱下来!”

“尸首抱下来?”

“不要多问!”杨乃武很不客气地,近乎呵斥地说,“照我的话做。快!”

吴老大不敢再多说一个字,抱住金寡妇的尸体,往上一耸,刚将披头散发的一个脑袋从圈套中卸出来,杨乃武却又开口了。

“再吊上去!越快越好!”

于是,吴老大匆匆将金寡妇的头又往圈套中一挂,迅速地退后两步,望着摇荡的尸体喘气发愣。

“走吧!”杨乃武拉着他说,“回家说去。”

“回老爷的话,门上去打听过了,金寡妇确是到吴家讨过债。去了两次,据看见的人说,头一天去,出来的时候笑嘻嘻很高兴;第二天就完全不对了,两眼泪汪汪,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!”

听得亲信门丁沈彩泉的话,刘锡彤拈着两撇灰黄的、形如鼠须的八字胡子笑了,“那姓吴的,好不知趣!”他说,“想不到也有犯在我手里时候。”

“是啊!”沈彩泉说,“大少爷的喜事,照他的身家,起码也要送个一百两银子的贺礼,哪知道只要八两头!”

这一下,刘锡彤在想,就送八百两银子来,也未见得能许他安然无事。这样想着,便正一正脸色说道:“这可是一桩大案,你不要随便答应人家什么!”

“老爷请放心!”沈彩泉很快地答说,“门上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。好大一块肥肉,哪舍得一顿就吃光?”
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刘锡彤看一看自鸣钟吩咐,“传轿!”

轿子是早就抬到大堂滴水檐前了,应带的人亦已伺候多时——县官验尸,律有明文,只准带四个人:刑房书办、仵作、两名差役。刑房书办简称“刑书”,权柄极大,花样极多,在哪一个州县,都是提起来令人畏惮的人物,唯独余杭县的这个刑书张士镇例外,为人极其老实无用,一切都听沈彩泉的指使。

刑书尚且如此,仵作更不在话下,一见沈彩泉从角门中出现,两人都站了起来,不约而同地招呼一声:“二爷!”

“今天这一案,你们都知道了?”

“知道。”张士镇答说,“吴家太刻薄,报应!”

“也不见得。”沈彩泉淡淡地说,“一切都要看案情说话。”

“是!是!看案情说话。”张士镇说,“我听二爷的招呼。”

沈彩泉点点头,将嘴一努,等张士镇跟着他到了走廊另一头,轻声问道:“吴家有人来过没有?”

“没有!”张士镇很明确地回答,“什么人也没有。”

这就是怪事了!像这样的命案,事主不论是理屈或者受累,一定会赶紧托人来打点,哪怕是空口白话,也总有一句。吴家竟然视为无事,理不可解。

“那,”沈彩泉问,“吴家倒是什么意思呢?”

“我也不懂。听他们邻居说,昨天晚上还打了半夜的牌,三更过了,才送客出门。”

“知道不知道是哪些客?”

“只知道有个杨乃武。”

“怪不得了!”沈彩泉停了一会儿,冷笑说道,“事情摆明了在那里,神仙也救不得他这场官司。老张,这件案子顶要紧的是,要有尸亲出头。金寡妇是绝户,她娘家总有人啰?”

“有个侄儿,今天会到场。”

“那就好了!”沈彩泉很有把握地说,“杨乃武天大的本事,也挡不住我们的财路。”

吴家门前围得水泄不通,尽管鸣锣喝道,老远就知道县官驾到,却没有人愿意让路。直到差役扬起皮鞭子要抽了,方始从人丛中闪出一条路来,勉强容轿子通过。

层层叠叠的人墙,圈出四五丈方圆一块地朝南摆一张系着红桌围的方桌,是县官的公案,旁边斜放一张半桌,供录供填尸格之用。公案右前方一扇门板,上覆草荐,草荐之下就挺着金寡妇的尸首。

刘锡彤一下轿便升公堂,大声问道:“地保呢?”

王林闻声闪了出来,跪在地上报名:“地保王林,给大老爷磕头。”

“这件命案是怎么回事?”

“死的是金寡妇。昨天黄昏时分,即死在吴家后门口。地保一面通知吴家,关照他们不准动尸首,等大老爷来相验,一面到衙门里报了案。”

“你第一个看见的?”

“是!”

“你怎么知道已经死了呢?”

“地保伸手摸了摸,小腿上的肉都发硬了。”

“嗯,嗯!”刘锡彤吩咐,“验吧!”

于是刑书张士镇就位,取出“尸格”,濡笔以待,仵作沈祥上前揭开草荐细看了一会儿,又拿软尺比画了一会儿,走回来单腿跪在公案前面。

大家都有些奇怪。向来验尸的规矩是,仵作照“尸格”上规定的项目,一项一项检验,一面验,一面大声报告结果,称为“喝报”,不许有丝毫含糊。如今沈祥不照规矩办,却去跪在县官面前干什么?

念头都还不曾转完,只听沈祥在说:“回大老爷,这金寡妇是上吊死的,舌头拖出来三寸三分长。”

刘锡彤见他当差这样子马虎,大为不悦,板着脸问道:“你这么看了一下,就敢断定是上吊死的?作兴身上有伤呢!”

“身上没有验。”沈祥嗫嚅着说,“是女尸,不便动手。”

这下将刘锡彤惹恼了,“知道是女尸,为什么不带‘官媒’来?”他拍着醒木喝道,“当差如此颟顸。来啊!赏他二十板子!”

“喳!”差役刘声答应,身子却都不动。

“大老爷!”张士镇起身为他求情,“沈祥糊涂,该打!不过,在这里打了他屁股,就不能当差了,耽误大老爷的工夫。请大老爷饶他一回。”

“也罢!拿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。”刘锡彤说,“快传官媒。”

“是!”张士镇向沈祥喝道,“还不马上去找马二娘!”

马二娘就是“官媒”,在她未传唤到场以前,无法进一步验尸。刘锡彤便先传讯事主与苦主两造。苦主是金寡妇的远房侄子,名叫夏本江,平时不务正业,与金寡妇早就绝了往来。这天是为刑房的差役寻到,心知打这场官司,赢了有很大的好处,就输了,吴家至少要替死者买棺盛殓,经一经手亦有几文可以捞摸,便乐得出头了。

供词是早就由刑房差役教过的,他说:“吴家从前很穷,欠我姑妈的钱,是大家都知道的。前两天她跟我说,要到吴家讨债,我就劝她,吴家做人刻薄,未见得肯还。不要讨债讨不到,讨一肚子气回来。我姑妈说:‘我穷得没饭吃了!你做侄儿的境况不好,又不能养我,我不向吴家讨债,难道活活饿死?’哪知道饿都没有饿死,让吴家气死、逼死了!”说到这里,大声干号,硬挤出两滴眼泪。

“夏本江!”刘锡彤问道,“你说你姑妈是给吴家气死、逼死的,有什么证据?”

“大老爷明鉴万里,我姑妈要寻死,哪里不好寻,偏偏要到他吴家去上吊?明明是怨气不出,做了鬼都要跟吴家算账,请大老爷做主申冤!”夏本江磕着响头说,“大老爷明镜高悬,公侯万代。”

“果然是吴家气死你姑妈,本县自然替你做主。”刘锡彤接着传问事主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小的叫吴治。”吴老大答说。

“金寡妇可是在你们后门口上吊死的?”

“小的不知道。”

“你怎么不知道?”刘锡彤拍着桌子说,“在你家出的事,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

吴老大不慌不忙地答道:“回大老爷的话,地保来通知,说金寡妇吊死在我家后门口,到底是不是在我家后门口上的吊,小的没有看见,不敢瞎说。”

“那么,金寡妇的尸首,怎么会吊在你家后门口的呢?”

吴老大仍然是一句:“小的不知道。”

“哼!”刘锡彤冷笑着说,“问下去你就知道了。我问你,你家可曾跟金寡妇借过钱?”

“借过。”吴老大答说,“是多年前,小的父亲经手借的。”

这下提醒了刘锡彤,“对了!”他问,“你父亲怎么不到案?”

“小的父亲病在床上——”

“咄!”刘锡彤将醒木一拍,“为什么早不禀明,等我问到才说?”

“大老爷明鉴,小的还来不及说,绝不敢故意欺瞒。请大老爷饶恕。”

“也罢,下次不饶!”刘锡彤问,“当初借了多少钱?”

“一百两银子。”

“可曾还清?”

“早就还清了!”

“借钱的时候,有没有中保、笔据?”

“有的。”吴老大答说,“是东街上张裁缝做的中,也立了笔据。张裁缝前年亡故了。”

“这样说,原中已经不在。”刘锡彤问,“你还钱的时候,可有见证?”

“没有!”吴老大又加了一句,“早知有今天这种麻烦,当初倒应该请一位见证。”

“你好利口!”刘锡彤问,“我再问你,借钱时候所立的笔据,可曾收回?”

“自然收回了!”

“在哪里?”

“在——”

刚说了一个字,只听有人大嚷:“不要挤,不要挤!”

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县官问案,骤然听得这一喊,无不一惊,也无不循声去望,只见是杨乃武在向一个乡人呵斥。

刘锡彤很生气,正想发作,而杨乃武抢在他前面开了口,“大老爷在这里,这里就是公堂。”他向那乡人告诫,“扰乱公堂,当心大老爷动怒,一顿板子打得你求饶都来不及。”接着,转过身来,恭恭敬敬地向刘锡彤一揖,“乡愚无知,求老父母宽恕他一遭。”

明明是他自己扰乱公堂,却故意栽在别人身上,只是一番做作,煞有介事,于父母官的尊严,丝毫无损,既然丝毫无损,刘锡彤也就不便再计较了。

而就在这个小小的波折中,杨乃武已向吴老大递了眼色——从金寡妇那里骗来的笔据,不宜呈堂,因为作废的借据,不会保存多年,一交出来,便是破绽。他怕吴老大一时想不明白,说一句“在家里”,事情就糟不可言了,因而故意惊扰,阻断了吴老大的口供。

于是当刘锡彤重新询问,吴老大很从容地答道:“在收回笔据的时候,就把它撕掉了!”

答得不错,错在话刚说完,向杨乃武遥遥望了一眼,仿佛在问,可是应该这样回答?这个眼色为刘锡彤所见,越发了解,果然是杨乃武在捣鬼。

因此,他不肯放松,紧接着又问:“这两天金寡妇到你家来讨过债没有?”

“来过。”吴老大答说,“来过几次,都是无理取闹。”

“怎么样的无理取闹?”

“无非纠缠不清。一会儿说有借据,一会儿说有人证。结果一样都没有,只赖着不走。”

“你家里怎么样呢?”刘锡彤问,“把她撵了出去?”

这是所谓“套问”,一不小心,就会上当。吴老大是受过教育的,想了一下才回答:“我家没有撵她。她自己看看没有意思,只好走了。”

“这是第一次的事?”

“是!”

“第二次呢?”刘锡彤紧接着问,“既然金寡妇自己觉得没意思,何以又来吵闹?”

“那就不知道了。想来是穷极无聊的缘故。”

“金寡妇虽穷,当初到底也曾借过钱给你家,莫非你家就一点不念以前的情分,周济周济她?”

这似乎是题外之话,其实是问在要害上,吴老大一时张口结舌,不知如何回答。而就在这时候,官媒马二娘到了。

刘锡彤先不理她,拉长了嗓子喊一声:“来啊!”

“喳!”左右差役齐声答应。

“把姓吴的押起来,带回衙门慢慢儿问。”刘锡彤又指着吴老大说,“你家为富不仁,受过人家的好处,如今翻脸无情,看起来金寡妇是怨气不出,所以吊死在你家后门口。你虽不杀伯仁,伯仁由你而死!”

“大老爷,冤枉!大老爷,冤枉!”

任凭吴老大极口喊冤,差役们却不由分说,上前拖起他来,加上一副手铐,前曳后推,押到一边。

等马二娘上前行过了礼,刘锡彤吩咐:“你要好生验,看尸首身上有伤无伤,不可马虎!”

“是!”马二娘答道,“回大老爷的话,女尸不便在这里验。”

“是啊!这里怎么可以验女尸!”刘锡彤问道,“附近可有尼姑庵?”

“老爷!”沈彩泉低下头,在刘锡彤耳际说了两个字,“吴家。”

这提醒了刘锡彤,大声说道:“就在事主家找间屋子,把尸首抬进去验。”

这是大干禁例的事。《大清会典》载明县官相验准带的人数,用意即在防止骚扰事主,如今指定在事主家验尸,那就不止于骚扰,直是有意与事主为仇——从来尸首只能抬出门,不能抬进门。甚至一二品大员病故任上,盘灵回乡,灵柩进城,亦须奉旨特许。这件事情是看得如此郑重,而刘锡彤不顾律令,不恤人情,如有言官参上一本,包他“吃不了,兜着走”。

不过,此时在场的百姓,却是敢怒而不敢言。吴家当然更为不满,心知这是刘锡彤为门丁胥吏开了条捞钱的路子,只好央出人来跟沈彩泉打交道,说好说歹,讲定六十两银子免了在他家验尸。

于是,在附近找了一处败落人家的废园,将金寡妇的尸首抬到那里。马二娘婆媳俩上前动手。身上倒没有验出什么伤痕,却在喉头验出两道缢痕。

消息一传出来,已被收押的吴老大,扯开嗓子喊:“明明是金寡妇家移尸来敲诈!请大老爷申冤!”

“不要闹!”刘锡彤喝道,“等本县亲自来验。”

未验之前,先要看一本书,这本书名叫《洗冤录》,是研究验尸的专著,县官相验必携之书。刘锡彤叫人从轿子里将《洗冤录》取了来,翻到第三卷“自缢”这一门,其中有一条讲移尸:“多有人家女使人力,或外人于家中自缢,其人不晓法,避见臭秽及避检验,遂移尸出外,吊挂旧痕移动,致有两痕。旧痕紫赤有血荫,移动痕只白色无血荫。移尸事理甚分明。”

看完书再去看尸首,果然有两条缢痕,虽都勒到肉里,但新旧痕迹,极其分明。一条从喉头过耳后,皮下瘀血,所以色呈深紫,是致命的缢痕;另一条只是一道白印子,自是死后移动吊挂的新痕。

其事可疑,但刘锡彤只能疑在心里,众目昭彰之下,不能不因为那道白印子而释放吴老大,否则往上一告,后患无穷。但夏本江直待他姑母死后,方闻噩耗,绝无移尸诈索情事,亦是他听沈彩泉说过的,因而亦不便如吴老大的指控,反过来收禁夏本江。

“两造都交保释放!”他只能这样处置,“改天候审。金寡妇的尸首,发交尸亲殓葬。”

吴老大自然没话说,夏本江却不甘于偷鸡不着蚀把米,好处没有捞摸到,还赔上一具棺材。所以当堂表示,家无隔宿之粮,无法为金寡妇来买棺材盛殓。

“吴治!”刘锡彤反要向被告说好话了,“行善得福,你拿几两银子出来给人买棺材。”

“是!大老爷的吩咐,小的不敢不遵。不过,金寡妇那面的人,移尸首想来害小的一家,倘或小的拿钱出来替金寡妇买棺材,事后说小的情虚,急于了事,小的反倒落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。这一层关系小的身家性命,要请大老爷做主。”

“不相干!不会因你行善,反倒定你的罪。”

“是!”吴老大慨然答说,“小的遵大老爷吩咐,送夏本江十两银子就是。”

吴老大的声音中,有着掩抑不住的轻松的意味。刘锡彤如梦方醒似的在心中自语:“啊!我说了些什么?那不就等于判他无罪了吗!”

理解到此,他觉得很不是味道。草草收场,打道回衙,召集亲属谈论案情,一致判断是杨乃武授意吴家,在金寡妇尸首上动了手脚。如果当时有意忽略那道白印子,只从金寡妇何以自缢在吴家门口这点上去着力追究,将吴老大先下了监狱再说,这一案中便大有生发。无奈当众验尸,已承认了有移尸的确证,一着已错,满盘皆输了!

刘锡彤还不死心,要请一个人来商量。这个人名叫陈湖,字竹山,他的身份、行径与杨乃武相仿,也是秀才,也是包揽讼词,以刀笔为生。所不同的是,杨乃武专与刘锡彤作对,而陈却是刘锡彤的“狗头军师”,当然也是他的鹰犬。

不必刘锡彤细说经过,陈湖先就大摇其头,“老公祖,你吃了哑巴亏了!”他说,“这件案子决不能翻。”

“何以见得?”

“杨乃武是条毒蛇,打蛇要打在七寸上,不然一定被蛇咬。老公祖,你请想一想看,当时抓不住他的把柄,反倒是夏本江有移尸敲诈的嫌疑。更何况老公祖拿吴治捉了又放,就是判他无罪。如今除非有吴治自己移动尸首的铁证,是无奈他何了!”陈湖停了一下又说,“此案首尾,我已经打听清楚,错在地保报了案,没有派人彻夜看守在吴家后门口,以致只要一举手之劳就脱了罪。杨乃武那五百两银子,来得好容易噢!”

“怎么?”刘锡彤急急问说,“吴家送了他五百两?”

“白花花五百两现银。”

这五百两银子应该是送到县衙门来的!刘锡彤心里在想,杨乃武不除,不会有好日子过,这件事非想办法不可。

看他脸上,猜到心里,陈湖跟杨乃武原是死对头,此时,不借刀杀人更待何时?想到这里,随即说道:“这件案子所以不能翻,还有一个道理在内。吴治已经有话了,杨乃武说的:‘铁案如山,谁也拿吴家莫奈何。如果县官想无风起浪,拼着一两千银子不要,到省里去告他一状,哪怕他有军机大臣的靠山,也要叫他丢纱帽!’”

听得这话,刘锡彤气得脸色发白,只是吹胡子,“不错,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宝中堂,是我乡榜同年。我的靠山硬不硬,他总会知道。”刘锡彤越想越气,拍着桌子吼道,“我倒要看看,是我丢纱帽,还是他剥蓝衫?”

蓝衫是秀才专用的袍服,刘锡彤的意思是,要找机会行文学官,革他的秀才。那一下变成了一介老百姓,见了县官,不能作揖要磕头,不能称“老公祖”,要叫“大老爷”,而且县官可以剥他的裤子打屁股,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了!

在刘锡彤想革掉杨乃武的秀才,贬低他的身份,好叫他有所警惕顾忌,不敢再与官府作对;而在杨乃武的想法,正好相反,不以得着一领青衿为已足,思量着更上层楼,变成举人,跻入缙绅之列,那一来,县里如有与公益有关的大事,便可发言干预。而且,刘锡彤也是举人出身,彼此便可平起平坐,称呼改用“前辈”,与秀才见县官,如晚辈见长辈,身份上矮了一截,又自不同。

如果秋闱得意,接下来还有件得意的乐事:藏娇之愿,可以实现!因此,杨乃武自从收到吴老大的那笔谢礼,估量一年的家用开销,已有着落,便决定闭门谢客,为秋天上省乡试,好好做个准备。

杨乃武家住南门,妻子姓詹,在娘家行二,都叫她詹二姑,为人贤惠能干,对丈夫的起居饮食,照料得很周到。可是,杨乃武总是说孩子太吵,不能静心用功,要另外找地方读书。

大家子弟,为了便于读书,摒绝繁荣,带个书童住在深山古寺里,也是常有的事。詹二姑便作此建议,谁知做丈夫的却又嫌不便,这样商议了几次,终于将她逼出一番杨乃武所期待的话来。

“我们县衙门后面的那所房子,姓朱的房客,租期快满了,早早通知他,自己要用,请他搬家,你看好不好?”

哪有不好之理?杨乃武的打算就是如此,却不肯说出口来。此时喜在心里,而表面上仍是淡淡地,“不知道姓朱的肯不肯搬?”他说,“如果他赖着不肯走,我亦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他打官司。”

詹二姑心想,丈夫的名声在外,姓朱的房客岂敢无理占屋?不过她存心忠厚,平常总劝丈夫,替人设法挡灾申冤,是件好事,不过手段不可太毒辣。“公门里面好修行”,干这一行,又何独不然?所以明知租约到期,姓朱的如果不搬,诉之于法,必占上风,却不肯撺掇丈夫打官司,只说:“倘或他赖着不肯走,无非想几个钱,就贴补他几文,好来好散算了!”

“你倒大方!”杨乃武趁势落篷,“既然你这么说,我就去跟房客交涉。”说罢,回卧房去换出门的衣服。

二月十几的天气,春寒犹劲。杨乃武着一件宝蓝湖绉的薄棉袍,上套一件玄色宁绸琵琶襟的背心;直贡呢的套裤,裤腿扎得极其俏刮;下面是雪白细竹布的袜子,穿一双簇新的双梁缎鞋。一派纨绔子弟的装束。

杨乃武本来生得高身材,长隆脸,腰挺臂长,称得上英俊二字;加上这一身装束,更有玉树临风之致。詹二姑看在眼里,心中得意,一时有兴,便即笑道:“倒像个花花公子!我索性打扮打扮你。来!坐下!”

等杨乃武坐了下来,詹二姑为他解发梳辫子,刨花水抹了又抹,梳成一根儇薄子弟所喜爱的油松大辫。

打扮整齐,杨乃武揣上几两碎散银子,带着书童兴儿,潇潇洒洒地出门,直往县衙后街而去。

一路走,一路想,想的只是一个女人——整个印象并不清晰,就像享用过一席水陆杂陈的盛筵,记不得从头到底的每一样菜,但随便想起一样,便觉舌体留芳,余味津津。

最容易想起的是,她的白得出奇的皮肤和黑得出奇的长发;最难令人忘怀的是,她的临去秋波一转与同时抛来的甜笑;而一想起来便觉血脉偾张,惊心动魄的是她的背影。

那是一个只许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!杨乃武清清楚楚地记得,那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,晚来无事,去收房租,但见光晕在窗,而双扉紧闭,正待开口叫门,听得水声汤汤,一时心动,舔破了窗纸往里张望,真个眼福不浅,恰好看到那个只许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!

明明长身玉立,怎么叫“小白菜”呢?杨乃武在想,大概是形容她身材苗条的意思。纤腰一捻,揽在怀中,不知是何滋味?

“大爷!”

他突然听到兴儿立住脚喊,茫然地问道:“做什么?”

“大爷要到哪里去?”

杨乃武定神看了看左右,才发觉自己想得出了神,已走过头了。于是转身折回,吩咐兴儿:“到后门去看看,门是开着还是关着?”

杨乃武的这幢房子,租给两户人家,一户姓朱,一户就是小白菜,各由前后门出入。兴儿知道他是跟姓朱的房客来办交涉,应该去叩前门,所以听得他的话,未免困惑。

“不要多问多想!”杨乃武呵斥着,“叫你做什么,就做什么!”

兴儿不敢多一句话,掉头就走,杨乃武却又将他喊住了。

这一次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了,“你去看,如果门关着就算了。倘或开着,你就进去看一看,看葛小大在家不在家?回来告诉我。”他接着又说,“兴儿,你也不小了,应该懂事。外面看到什么,听到什么,回去不要跟大奶奶说。你听我的话,秋天带你去杭州,不然,你就不必想逛西湖了。”

逛西湖是兴儿最大的心愿,所以听得主人有此许诺,笑逐颜开,一迭连声地说答说:“听,听!我不听大爷的话,听哪个的话?”

“对了!这才乖。”

“大爷,”兴儿想了想问道,“如果葛小大在家,问我来做什么,我怎么说?”

“你说:我叫你去通知一声,房钱三个月一付,快到期了,要早早预备好。”

“如果,小白菜问我,是不是也这样说?”

这话问得好!杨乃武心想,兴儿确是懂事了,倒不妨再试一试他,因而反问一句:“你看呢?”

兴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,笑嘻嘻地说道:“大爷!你看我这么说好不好,我说,大爷叫我来说,房钱快到期了,没有也不要紧,不用着急。”

杨乃武笑了,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,“她不会问的。如果真的问,你告诉她实话就是!”他又加了一句,“告诉她,我快搬过来了。”

兴儿答应着,直奔后门。门是虚掩着,一推即开,“呀”的一声响,里面便有人问:“哪个?”

正是小白菜的声音,兴儿高声地答应:“是我!”

一个走进门,一个迎出来。小白菜梳头正梳到一半,反手握着头发,站在门口说道:“原来是你!兴儿,有事吗?”

“没事,我家大爷在前面,我走过顺便来看看你。”兴儿问道,“老葛呢?”

“在店里。”小白菜一面回身入内,一面招呼,“你进来坐!”

等兴儿进屋,小白菜抓了一把花生摆在桌上,又要去倒茶,只为一只手握着头发,行动不便,兴儿便说:“葛大嫂,请你不要客气,你管你梳头,我坐一坐就走的。”

听他说话是大人的样子,小白菜问道:“兴儿,你今年几岁?”

“十二。”

“我当你有十四五岁了呢,”小白菜对着镜子问,“你家大爷来收房钱?日子还没有到啊!”

“不是到你们这来收房钱,是要请前面搬家。”

“为啥?”小白菜很关切地问。

“我家大爷要搬来住。”兴儿答说,“一个人搬过来。”

听得这一说,小白菜的动作加快了,很熟练地盘好一个髻,插上黄杨木的簪子,收拾镜箱,转起身到兴儿对面坐下。

“你说,你家大爷一个人搬来住?”

“是的。还有我。”

“我知道,当然会有你。”小白菜问,“这是为啥?”

“你是说,我家大爷为啥一个人搬来住?”

“是啊!莫非跟你家大奶奶怄气?”

“哪有这样的事?”兴儿笑道,“我家大爷跟大奶奶好得很!大奶奶很贤惠,你又不是不知道!”

“那为什么一个人搬来住呢!种种不便。”

“大爷今年秋天,要到杭州赶考,家里太吵,搬到这里来用功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小白菜说了这一句。忽然微仰着脸,望着空中,只见她长长的睫毛,不住闪动,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?

就在这静寂之中,听得外面有人咳嗽,兴儿是听惯了的,站起身来说:“我家的大爷来了!”

“啊!”小白菜有些惊惶,“兴儿,你快出去,请大爷在外面坐一坐!”

这样的神色是为了什么?令人困惑,但不容他问,她已在推他出卧房了。

兴儿的脚步刚跨出门槛,小白菜便将房门从他身后关上了。杨乃武主仆都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张皇失措,只有在堂屋中,侧起耳朵细听动静,里面脚步往来,奔进奔出仿佛很忙碌似的。

听了一会儿,杨乃武猜知究竟,自己的产业,当然熟悉,小白菜是奔走于卧室、厨房之间。所谓“厨房”,就是前面廊下,杨乃武很想绕过去看一看,她到底在做些什么?但又觉此举有欠庄重,所以还是静静坐等。

过了好一会儿,房门终于“呀”的一声开了,杨乃武转身一看,顿觉眼中一亮,小白菜梳得极亮的头,薄施脂粉,越显得唇红肤白,似乎可以掐得出水来。

打量未毕,小白菜已盈盈含笑地在招呼,“杨大爷,”她说,“哪阵风把你吹来的?请里面坐!”

这是个不寻常的举动,杨乃武心想:她倒真胆大,居然敢在内寝接待男客,不怕她丈夫回来撞见会打饥荒?一念未毕,一念又生,她既如此,自己又顾忌些什么,莫非胆量还输给她不成?

这样想着,已迈开了脚步,一跨进去,随即明白她奔走于卧室与厨房之间的缘故。原来是现烧了开水泡茶,方桌上还有四个干果碟子,桂圆、柿饼、瓜子、寸金糖。穷家小户,这就是接待贵客的排场了!

“阿嫂,”杨乃武笑道,“为啥这样子客气?”

“杨大爷难得来!”小白菜一眼瞥见兴儿在门外张望,赶紧胡乱抓了些干果,送到堂屋里,又问,“你要不要吃茶?”

“不要,不要!要吃我自己会倒。”

“对!要吃自己倒,你不要客气,在我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。”

里面的杨乃武听得清清楚楚,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。心想,若照《水浒》上王婆的说法,这就至少有“五分光”了!

因此,等小白菜重新进门,他便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看,她也不大避忌,一面走,一面看,一面说:“杨大爷,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!”

“真的?”

“我从来不说瞎话。”

“我常说瞎话,不过那是为了帮人家打官司。至于在自己人面前,我也像你一样,不说瞎话。”

听得针锋相对的“自己人”三字,小白菜抬起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,很快地在他脸上一转,然后走过来,拿茶碗推一推,抓些干果放在他面前。

“阿嫂,你一双手好白!”杨乃武装作去拈糖,揿住了她的手。

小白菜脸一红,向外努一努嘴,暗示有兴儿在外,要防他看见。

杨乃武笑一笑,知道又加了“两分光”了。

久经风月的杨乃武,想起一句俗语:“千肯万肯,只怕男的嘴不紧。”

小白菜此时的表情,正就是这句俗语的注解。初下手便有这样的成就,实在已超出估计,如果操之过急,使得她心存疑虑,好事反倒难谐。如今最要紧的是,要让她安心。

这样想着,便松开了手,也收敛了轻佻的笑容,大大方方地说:“你请坐!”

小白菜挑了个正对门口的位置坐下,拈粒瓜子去嗑。菱角样的红唇中,露出雪白的两排门牙。本来一阵红,一阵白的脸色,也恢复正常了。

“听说杨大爷要搬来住?”

“是啊!家里孩子多,太吵,想看看书都不成,更莫谈做文章。”杨乃武说,“今年是大比之年,要趁早用一用功。”

“啥叫大比之年?”

“今年乡试,秋天要到省城里去赶考。”

“那一定高高考中!”小白菜问道,“考中了就是举人老爷,那时候——”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。

杨乃武当然要追问。

“那时候,杨大爷的身份更加尊贵,只怕再也不会理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了!”

“大错,大错!第一,我不是那种人。第二,你也不是什么低三下四。我真——”

这下轮到小白菜追问了:“话怎么不说完?”

“有句话我实在不该说,不过实在忍不住。”杨乃武右手掐着左手的脉息,十分痛心似的,“我真替你可惜!‘巧妇常伴拙夫眠’。”

语声未终,小白菜的眼圈便红了,赶紧转身过去,抽出掖在衣襟中的一块蓝绸手绢,悄悄拭泪。

“唉!”杨乃武一半真心,一半做作,重重地叹气说,“老天爷瞎了眼!”

“咄!”小白菜倏地转身,惊惶地呵责,“罪过!罪过!你真是没轻没重,老天爷都好骂的?”

“实在是老天爷不公平。”杨乃武又微喟着,“这也不去说它了!唯有逆来顺受,自己寻自己的快乐。”

这也正是小白菜平时常常想到的一句话,如今听杨乃武也是这样相劝,证明自己的想法不差,所以抑郁的心情,立刻就开朗了些。

“杨大爷,”小白菜谈到正事,“刚才听兴儿说,杨大爷要搬了来,我好高兴。杨大爷,不是我派人家的不是,前面姓朱的人家太刻薄了,硬将中门关闭,独霸那口甜水井。啥叫‘远亲不如近邻’?像这种邻舍,真替我省省吧!”

“原来是这么件事!”杨乃武答说,“照这样子,我更要请他搬家了。等他一搬,我马上拿中门打开,随你什么时候来打井水。”

“阿弥陀佛!”小白菜合十当胸,高兴地说,“从此不必为吃碗水苦恼了!”

“一幢房子里,何必关断了门?说句不嫌忌讳的话,倘或寒冬腊月,火烛不小心,关断了门,自己就少一条出路。邻舍本来要相互照应的,不过,”杨乃武下了个转语,“有道是‘话不投机半句多’!关断了不往来也好。”

“怪不得!像我们这种邻舍,就该拿中门关断。”

杨乃武玩味她的语气,似乎有误会之意,误会他口中大方,其实不愿往来,这当然需要立即解释,但语气却不宜太急切。

于是,他笑一笑,轻描淡写地说:“恰恰相反,像阿嫂你这样的邻舍,我巴不得多两个。”

小白菜确有些误会,只是她的误会与杨乃武所想的不同。她不会惹他讨厌,是她所深知的,只怕他不愿跟她丈夫往来。如今听他的话,似乎根本没有想到她丈夫,看来是自己多疑了。

她一面这样转着念头,一面笑道:“多谢杨大爷抬举。”

杨乃武没有听清楚她的话,因为她的笑容极甜,牙齿极美,心无二用,眼中整顿全神,耳中便听而不闻了。

“杨大爷,”小白菜看出他两眼何以发直的缘故,正一正脸色问道,“大奶奶可一起搬来?”

“她不搬。”

“那么,哪个照应你的饮食呢?”

“家里送饭来。”

“也只好这样,一个人没法子开伙食。”小白菜很诚恳地说,“杨大爷,将来要茶要水,尽管到后面来叫我!”

这是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”的一件事!杨乃武心想以后接近,也不愁没有借口。此行收获已多,留着长线放远鹞,第一次应该适可而止。

“阿嫂,”他起身说道,“多谢,多谢!”

小白菜也不留他,只问:“杨大爷,你哪天搬来?”

这一问,杨乃武需要考虑——他跟姓朱的房客谈判迁让,尚未定局,症结是姓朱的想多要几文搬家的津贴,而杨乃武决定软磨硬逼,不让姓朱的占便宜。如今情形不同了,决定满足对方的要求,催他尽快搬走。

想停了便即答说:“等前面房客一让,我马上搬来,至多十天半个月的事!”

“也要挑个黄道吉日。”说着,小白菜将挂在铜帐钩上的皇历取了来,翻一翻说,“三月初八是好日子。”

“阿嫂真了不起!”杨乃武大赞,“还知书识字,真正难得!”

“哪里!”对此不虞之誉,小白菜自觉受之有愧,双颊泛起一抹薄薄的红晕,“我只识得几个数目字。”

“这就怪了!那么,阿嫂,你何以晓得三月初八是黄道吉日?”

“‘呆子看长行’!这个诀窍你都不懂。”

杨乃武被提醒了。皇历上,日子不好,下面只缀“诸事不宜”四字,倘是好日子,“宜”这个、“宜”那个,长长的一行,一望而知。

于是,杨乃武细看皇历,三月初八是好日子,但却不宜于迁居,而下一天恰好相反,做别样事情都不好,最好破土、迁移。

等他说明了缘故,小白菜微有怅惘之意,“可惜,”她说,“三月初九我就帮不上忙了。”

“帮忙不敢当。不过为了什么,能不能告诉我?”

“告诉杨大爷也不妨,那天是我爹的生日,已经说定了,要去上我爹的坟。”

“真是孝顺女儿,好,好!你尽管去。做了邻居,相处的日子很长,哪里少了请你帮忙的时候?”

听这一说,小白菜也释然了。亲自送杨乃武出门,到了门口却又要求暂停,匆匆回身入内,找了张草纸,将吃剩下的寸金糖与柿饼,包在一起,送给兴儿带回去吃。

这是买他的嘴,兴儿领会到此,觉得应该跟主人说出来,却不知如何措辞。想来想去,想到小白菜的丈夫,在豆腐店当伙计的葛小大,突然有所发现,很兴奋地说:“大爷,小白菜好比潘金莲!”

杨乃武一愣。由潘金莲想到武大郎,再想到葛小大肥短笨拙,走路摇摇摆摆,其形如鸭的那副模样,不由得“噗”的一声笑了出来。

但是,再想下去就不好笑了!如果说葛小大夫妇像武大郎与潘金莲,自己不就成了西门大官人了吗?

这一转念,心里有着无可言喻的厌恶,顺手就在兴儿后脑勺上打了一掌,“畜生!胡说八道。”他又正色告诫,“以后不准说!”

“我只是跟大爷说一说,哪里会去跟人家说?”兴儿哭丧着脸表白,“难道我不晓得,她是潘金莲,大爷就是西门庆。”

“放你狗屁!越说越好听了。”

兴儿不敢再响,不过虽挨了打,心里却是痛快的,因为想说的话到底说出来了。

杨乃武心里可是窝窝囊囊的,很不舒服。自己干的这一行,得罪的人很多,偶尔走一步桃花运,偏偏有这样巧的事,情景竟与《水浒》“武十回”约略相似。且不说真个做了入幕之宾,只要一搬过去,只怕就有人飞短流长,拿他与小白菜,编一段“挑帘裁衣”的故事。

算了!他想,省点事吧!要读书用功,另外找处清静的地方。

杨乃武已经决定罢手,而小白菜却是朝思暮想,一心盼望三月初九,早早到来。可是,一连数日,毫无动静,细细观察,前面姓朱的房客,一点没有搬家的样子。这天可忍不住了,决定找个借口,到朱家去查探一番。

她换件衣服,拢拢头发,正待出门,来了个客,一进门便喊:“小大嫂,小大嫂!”

小白菜不用看,就知道是以前的邻居桂金。她是捕役阮三的姐姐,三嫁妇人而又居孀,如今与个专门跑腿催钱粮的何春芳混在一起。这样的女人上门,小白菜自然是有戒心的,所以赶紧迎了出来,不愿意她闯进卧房。

“桂金姐,好久不见。”小白菜看她四十岁的人,还学小姑娘梳两个丫髻,搽一脸怪粉,胭脂涂得像猴儿屁股一般,不由得笑着打趣,“你是越来越俏,越来越年轻了!”

“不要寻我老太婆开心。”桂金一伸手摸着她的左臂问道,“穿这么一件薄棉袄,冷不冷?”

“不冷!”

“还说不冷,看你脸都冻得发青了,真是,‘若要俏,冻得跳’。不过,”她又捏一捏她的臂膀,“俏归俏,瘦倒不瘦,雪白粉嫩的肉,馋杀多少男人!”

小白菜脸一红,“桂金姐,”她白了她一眼,“你酒吃醉了?”

“我中上难得吃酒的。小大嫂,”桂金急转直下地说,“走,走,到我家去坐,我有好些东西给你看。”

这话是第二次说了。第一次是半个月之前,说有个阔少爷,从上海带来好些洋广杂货,不为做生意,只是好玩而已。那些杂货中,有衣料,有胭脂花粉,也有新奇实用之物,譬如可以折叠的梳子,打开来有十来格,贮放各种杂物的皮夹子之类。如果小白菜喜爱,先拿来用,价款以后再说。

世上有这样的好事!小白菜霍霍心动,而终于辞谢了她的好意,怕用时痛快,将来讨账还不起,吵将起来,面子上不好看。

此时旧事重提,小白菜不由得想起一句第一次就想问的话:“桂金姐,你说的那位阔少爷是哪个?”

“你不认识的。是我的老东家。”

“老东家也不至于把那许多值钱的东西,随随便便交给你,连本钱都不要。”

“哪个说本钱都不要?我又不发疯!”桂金大声答说,“我还靠它好好挣一票,替我儿子讨老婆呢!”

“那,”小白菜很有兴趣地问,“你怎么又说,我先拿来用,该多少钱,以后再算?”

“你当然不同啰!其中有个道理在内。”桂金沉吟了一下,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气,“说实话,我是拿你当个活招牌。你小白菜走出去,哪一个男人不盯你两眼?看你戴的、穿的,都跟别人不大一样,少不得要打听打听。一问起来,是桂金那里有这样的好东西,我的生意不就来了?大户人家我也走动得好几家,不过那些小姐、少奶奶难得出门,就是出门,轿帘遮得风雨不透,人家也看不到。我说,张家二少奶奶用我的生发油梳的头,又亮又黑,人家不晓得是啥样子?如果说:喏,你看小白菜梳的头多俏括,一半靠我的生发油。人家想一想,就要买了。”

叽叽呱呱一大堆话,无一字不灌入小白菜耳中,听得浑身轻松,好生得意!

“桂金姐,你也是!”她是其词有憾的语气,“什么活招牌不活招牌,难听不难听?”

“我这个人说话最直,你不要生气。话又说回来,我认识的年轻姐妹也不少,除非你这分人才,别人要想替我当活招牌,我还嫌不好呢!”

“好了,好了,承你的情,不要捧我了。”

“那就走吧!”桂金怜惜地摸一摸她的衣服,“真的,像你的相貌、身材,穿这种毛蓝布的袄儿,用这种黄杨木的簪子,真正委屈到头了。”

听得这话,小白菜心里又难过,又感激,是千肯万肯要跟着她去了,只是有一层顾虑,“天不早了,”她说,“那里又远,一去一来,怕赶不上替小大烧饭。”

“那容易!我有法子。”

桂金说完,掉头就走了。走得极快,以至于小白菜想拉住她问一声都不能够。她不知道她有何法子,且先预备起来再说。

于是,擦把脸拉开镜箱,细细扑粉,轻染胭脂,用刨花水将头发抹光,在毛蓝布薄棉袄上,加上一件直贡呢的罩衫。正在换鞋,听得外面有声响,是桂金去而复回了。

“你看,不必替小大烧饭了。”桂金将采办来的食物都放在桌上,“荷叶包的猪头肉,熏肠子,六个烧饼,还有四两烧酒。”

“费心,费心!”小白菜问道,“多少钱啊?”

“不要管它!我请你家小大。”桂金问道,“平时你出去,总要托人照应门户吧?”

“托隔壁孙大妈。”

“那好,你把钥匙交给她,叫她告诉小大,说你有要紧事回娘家去了,要晚上才回来。”

小白菜听她的摆布,一一照办。到了桂金家,第一件大事,便是看她的“洋广杂货”,衣料、洋胰子、粉盒、“咕咕”会叫的洋娃娃,见所未见,样样可爱,真个目迷五色了。

“挑啊!”桂金催促着,“怎么不动手?”

“不知道从哪里挑起?”小白菜腼腆地笑,“说实话,有些东西,我还不知道做什么用的。”

“我也有些不识货,只好先拣识货的挑。你看,这块玄色印度绸,好不好?”

“自然好,又软又滑。”

“还不容易打皱。”说着,桂金捏起绸子一角,使劲揉搓了一会儿,一松手放开,绸子上的皱痕似有若无。

“真好!”小白菜不胜艳羡地,“比杭州的纺绸还好。只怕不便宜。”

“管它呢!这种货色也只配你穿。”

桂金一面说,一面将那块印度绸放在一边,接着又拈起另一块衣料,征询小白菜的观感,只要她说一声“好”,桂金随手就拣出。

“好了,好了!”小白菜突然警觉,“我哪里买得起。”

于是桂金歇下手来,端张椅子,倒杯茶来,与小白菜谈论怎么穿、怎么戴,什么料子该镶什么花边,什么衣服该配什么首饰。一个说,一个想,片刻之间,小白菜饱享了一段梦想不到的风光。

白日梦毕竟醒了!“我可怎么穿呀?”她伤心地问,“就凭我们那种人家,穿这种衣服,不都要奇怪吗?”

桂金心想,她能问出这句话来,就是有脑筋的人,胡哄瞎骗没有用!得要有句话,直刺到她心里。

于是想了一下,叹口气说:“唉!真是‘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’!如果你不是嫁的小大,嫁到有身份的人家,穿罗着缎、戴金佩玉,哪个敢说你不配?”

这两句话就像兜胸一拳,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,心里只有恨!第一个恨她再醮的母亲,不该为了贪图六十块银洋的聘礼,拿她嫁给葛小大。第二个恨她丈夫,有六十块银洋,一半用来开爿豆腐店,自己做老板,一半用来娶房平头整脸的妻室,也都够了!何苦自不量力,娶个漂亮老婆却又供养不起,自己起早落夜,做人家豆腐店的伙计,苦得要命,又能苦出什么名堂来?

她在心潮起伏,默默地自怨自艾,桂金冷眼旁观,却从她脸上看到心里,拉着她的手,用那种为了关切特深,什么都不顾忌的语气,悄悄说道:“我是三嫁过的人,说的话,你也许听不进去,不过,我还是要说,哪个叫我从心里喜欢你呢?人生在世,总有一样贪图,你嫁了小大,贪图点啥?如果生得麻皮瞎眼,那也没有话说,偏偏又是这样的人才!或者有个一儿半女,日后享享儿女的福,虽然渺渺茫茫,总也是一个想头。而你又没有!那么,你说,你是为了啥要受委屈?”

这番话说得小白菜傻了!咀嚼着她的话,只觉得每一句都是自己隐隐然感觉到,而说不出来的,如今居然有个人替自己说了出来,正像一下子搔着了痒处那样,痛快得想流眼泪。

“人家都说,凡事都是命。我就不大相信!人活在世界上,受苦还是享福,都是自己找的。我跟你说个笑话,我十二岁那年,我娘替我请城隍庙的张瞎子算命,他道我命里有座贞节牌坊,你说,是不是瞎子说瞎话,去贪那么座贞节牌坊,到现在还在受苦。年纪轻轻,不过几天快活日子,就算老来有福享,牙齿掉了,想吃吃不动,有啥意思?”

“是啊!”小白菜心动了,想了想,试探着说,“快活日子也要有啊!不能说‘年纪轻轻’,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。”

桂金无端一笑,“别人,我不敢说,只要是你,年纪轻轻,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。”她随手取起一块玫瑰紫暗花的洋缎,拉起小白菜,拿衣料在她身上比试,“你看,这块料子做夹袄,好不好?”

小白菜要待自己看了,才能答复,谁知窗外有个男人接口:“好!太好了。”

小白菜吓一跳,脸都白了,不住拍着胸口,目瞪口呆地望着房门——门口出现一个二十来岁,穿着华丽的男人,脸极白,看上去长得很清秀,一双眼睛很活,嘴角似笑非笑的,一望而知是个花花公子。

“唷!”桂金急忙起身招呼,“大少爷,你怎么这个时候跑了来?”

“路过顺便进来看看。”话是对桂金说,眼只盯着小白菜看,看得她不好意思,便待躲避,却为桂金一把拉住。

“这位,”她指着花花公子说,“就是刘大老爷的大少爷。刘大老爷就这么一位少爷,四十开外才生的,宝贝得要命。”

原来这就是余杭县的第一阔少爷!小白菜久已闻名,却未见过,不想竟会在此识面,不由得又惊又喜,红着脸福了福,叫一声:“大少爷!”

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刘大少爷甩一甩手,将雪白纺绸小桂袖口放了下来,连连作揖,同时问桂金:“这位是?”

“这位,”桂金故意诡秘地一笑,“大少爷,你倒猜一猜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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