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什么侮辱,只担心着她那婆婆不好惹。
“将来我自己当然不便面,想托个人去谈。”他问,“你看应该跟哪个去谈?是小大,还是你婆婆?”
“我不知。”小白菜答说,“我婆婆什么的,你总知!她那张嘴,死的能说成活的,没理也变得有理,没有几个人说得过她。”
“那倒不要!”杨乃武说,“世上都是一克一,听说你婆婆怕你爹,我在你爹上工夫,不怕你婆婆不听话。”
这倒提醒小白菜了,很兴地答说:“我爹,”她是指沈媒婆二嫁的丈夫沈仁,“就喜酒,哪个跟他一顿老酒一吃,上就好得亲兄弟一样。”
“好!我杭州回来,带两罐绍兴雕送他。”杨乃武也很兴,无意间谈来一个极好的办法,“一定可以成功了!你尽放心。不过半年工夫,你仍旧在这个地方。”他指指地上。
小白菜又惊又喜,“怎么?”她问,“你打算让我单独住,就住在这里?”
杨乃武倒有些懊悔了!真所谓“言多必失”,最后的那句话,大可不说。自己的原意是,等葛家一搬走,后面的屋就不必再租,全家一起住在这里。不想小白菜误会了,以为会替她别购金屋。看她那兴奋的神态,如果说破了,岂不等于兜泼她一盆冷?
“如果让我住,我要住前面。后面仍旧租去,不过房客要我挑过。”
“要你挑过?”杨乃武问,“你要挑怎样的房客?”
她本来想说:“要挑老实人,油脑,惯于勾引良家妇女的房客,敬谢不。”但话到边,自觉不妥,便改说:“伢儿多的人家不要,吵死了!”
“那当然。”杨乃武糊糊地说,“一切都等到时候再说好了。”
葛家终于搬走了。一天葛小大来说,要退租,杨乃武一答应,还退了他半个月的房租。第二天有事门,到晚回家,后面已经搬空了。
“葛小大夫妻两个搬走了!”兴儿报告,“来的钥匙在我这里。”
“你收好。”杨乃武有着惘惘不甘之,“搬的时候怎么样?”
兴儿懂主人的意思,是问他们迁移时的表,“夫妻两个都兴得很!”他愤愤地说,“一都没有难过的样。”
孩的想法比较单纯,总以为彼此邻居,一旦分手,应有依依不舍的况。特别是小白菜,更不应如此!在兴儿看,无疑认为她太寡薄义了。其实,另有理在,只是不必跟兴儿细说。杨乃武心想,小白菜临走时,心如何难过,只以听自己的话要假撇清,才那样勉为笑。旁人看她寡薄义,却不知正是义重的表示。
这样转着念,越觉怅然若失,闷闷不乐。兴儿见此光景,有句话不敢,但饿火中烧,迫得他不能不说:“大爷!今天夜饭还不着杠!”
“不着杠”就是无着落。杨乃武这才想起,执炊无人,自己又去了一天,兴儿的中饭不知怎么样?因而歉然问说:“中午你吃的什么?”
“买了碗凉粉吃!”
“那早该饿了。走!我带你去吃饭。”
于是杨乃武带着兴儿上街,找了家字号,叫作顺兴馆的面店,挑了临河的一座落座。兴儿吃面他喝酒,吃到一半,听得有人招呼,抬一看,是个面和心不和的朋友:陈湖。
陈湖字竹山,也是个秀才。两叫应了,陈湖问:“杨兄怎的今天有兴来独酌?”
一句话便不大好回答,偶尔上馆小酌一番,要什么理由?或者他问这话,就有缘故。杨乃武这样一想,便存着戒心,淡淡地答说:“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。”
“天!家里坐不住,这里还凉快些!”陈湖仿佛在为他找理由似的,接着又换个话题说,“今天省里有人来,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经放了!”
每逢大比之年,各省的考官由皇帝指派,称为“放主考”。大致边远省份最先放,以便早早起程,如期到达。江浙两省的主考,虽在六月间放,而今年有个闰六月,照规矩亦须延到闰月才有消息,不想仍然早放了。
此事自然关心,杨乃武急急问:“放的什么人?”
“正主考是侍读徐政祥,江苏嘉定人。副主考是一位宗室,名叫宝廷,听说是旗人中的名士。”
“这两位都没有听说过。”杨乃武问,“竹山兄今年当然也要场。不知预备什么时候省?”
“我想七月底才走。你呢?”
“我想早走。大概就在这几天。”
“这也未免太早了吧?”
杨乃武不愿实告,提早省,是想挹西湖灵秀之气,助自己的文思,假托了一个理由:“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,人想去烧香。既然陪她去了,索就住在杭州,等试期过后再回来。”
“老兄才大如海,一名举人,已是中之。”陈湖很关切地问,“今年中之后,当然要打京?”
“打京”是去赴会试。乡试是、午、卯、酉年份的秋天,会试必是一年辰、戌、丑、未年的天,所以乡试称“秋闱”、会试称“闱”。秋闱得意,接着闱,两榜及第,不过半年工夫,名为“联捷”,是读书人谁也不肯放过的机会。杨乃武当然亦有此打算,但因与陈湖不睦,话就不肯说真的了!
“如果秋闱得售,已是侥幸,哪里还敢希冀会试及第?人要有自知之明,自己照镜,不像个士,省省吧,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。”
这话是故意讽刺。陈湖的那名秀才,来路不正,他本人只读过本“汤歌诀”,以儒医自命,其实一窍不通,所以杨乃武这样讥刺。而陈湖却另有想法。
他关切杨乃武,本非于希望朋友上的护之心,只为他凭两张滋补的秘方,结了刘锡彤,而为刘锡彤打探消息,说合官司,捞到不义之财,县官得大份,他分小份,彼此如鱼得,勾得很。但有杨乃武在,如俗语所说的,“金鱼缸里来了条黑 ”,搅得一缸浑,以为苦,亦以为恨,不得杨乃武联捷,风得意,远离余杭去官,便好让他一个人包揽讼事。
谁知听杨乃武的意思,竟是丢不家乡,这个木!不两立之势已成,而以举人的份,与县官平起平坐,自己相形见绌,更非对手。这个心腹隐患,非及早消除不可。
杨乃武万想不到,自己的一番之快,已启人杀机,犹自望着陈湖那沮丧的脸,暗暗得意。
杨乃武自觉万想不到的是,兴儿带来的一个消息,说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。
“不会吧?”他说,“她搬家不久,怎么会到杭州去烧香?小大肯放她去吗?”
“我在小菜场遇见她,她亲告诉我的。”兴儿答说,“就因为搬了家的缘故,不搬家还不会去烧香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就因为她家房东的缘故——”
原来葛家的房东,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,是关帝庙的庙祝,平时常借迎神赛会之事敛财。洪杨之已平了快十年,地方上元气渐复,朝山香的盛举,又复见于升平之世。王心培去年就办过一次杭州三天竺烧香,很了几文;今年如法炮制,想再捞一票。而小白菜恰好有杨乃武替她来的一笔私房钱,平时没有机会,如今遇到烧香祈福这个好题目,自然不肯轻易放过。
杨乃武只要稍微打听一,了解了王心培是何等样人,自能恍然,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,本是件近楼台,顺理成章的事。
同时,他也自然而然地会想到,跟小白菜在杭州有无见面幽会的可能?见面容易,余杭去的香船,何日开行,泊舟何,打听到了,只要在灵隐、天竺上随喜守候,一定可以遇见,但女伴众多,不能单独行动,而且年轻貌的单妇女,在人生路不熟的杭州独自行动,也是件不可能的事。
话虽如此,杨乃武却不肯死心。一时虽还想不如何安排幽期密约,不过有一是很清楚的,决不可公然与小白菜见面,否则一定会惹起同伴注目,甚至生许多是非。那一来不但与小白菜难期缱绻,而且会替她招来无数烦恼。
从余杭到杭州,陆两途,皆是朝发夕至。香船当然由路走,这条河叫作南苕溪,沿途风景很好,但火铄金的天气,谁也无心欣赏,一面挥扇,一面念佛,只盼早早到达杭州。
小白菜亦复如此,不过她的心急,倒不是因为不可耐,为是向往杭州的繁荣闹,渴望见识。尤其是一路上听陈二嫂天坠般形容,更觉心的,恨不得双翅,一飞即到。
“陈二嫂,”小白菜向这个在船上新的朋友问,“听说六月十八夜里,杭州的城门是不关的。有没有这话?”
“怎么没有?有!”陈二嫂答说,“西湖边上就是旗营,平时逛西湖,要穿过旗营,一到黄昏,营门就关了。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,所以六月十八夜里各城门都不关,好让大家赶早去烧香,要逛夜湖,也就在这天,杭州人终年到,夜里能够逛西湖,就只有六月十八托观世音菩萨的福。”
“夜里的西湖,好耍不好耍?”
“前半夜不好,后半夜就好了!啥理呢,前半夜湖还是的,有风也是风,在上不舒服;后半夜凉了,月亮也来了,湖面上一照,密密麻麻的银光。船开到荷当中,香气扑鼻,只听见东也‘卜’,西也‘卜’的声音,红白荷一朵一朵开开来。你说好耍不好耍?”
“荷开开来,会有声音?”
“你不相信?”
“不是不相信,是第一次听见。”
“我原来也不相信,后来亲见到、听到才知真的有这样的事。”
“陈二嫂,”小白菜愣了一会儿说,“怎么样能让我去逛一逛才好。”
“那不容易!”陈二嫂摇摇。
“怎么呢?”小白菜问,“你不也去逛过?”
“我是跟主人家去的。”陈二嫂自报经历,“我从前在杭州‘帮人家’,东家是大官。”
接来,陈二嫂便谈她随主人逛夜湖的形。逛湖自然用船,西湖中的游船有两,一是瓜艇,通称“划”,可容六人,分两排隔一张小圆几相向而坐,船船尾各有一人打桨,如果游客有兴,自己亦可舟。西湖波平如镜,绝少风涛覆舟的惨剧发生。
另一是画舫,中舱宽大,可坐可卧。若是请客,也容得一桌酒筵。行驶时用竹篙轻,极其平稳。杭州的仕宦富商,多备有这样的一艘画舫,加意装修,赐以佳名,秋佳日,载酒游,足尽一日之。陈二嫂以前“帮人家”,主人是告老回乡的大绅士,就自置有这样一艘画舫,每年六月十八夜里,老太太率同儿媳到三天竺烧香,都是坐了画舫去,顺便也就逛了夜湖。
“船就一直撑到三天竺?”
“不是,不是!三天竺在上山路上,船到不了的,船到茅家埠上岸,再换自家的轿,抬上三天竺。”
“没有轿呢?”
“生了两只脚啥用的?”陈二嫂拍拍自己的一双,笑着加了一句,“呆话!”
小白菜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陈二嫂,我是这么在想,我们那天夜里可以雇一条划,划到茅家埠,再转三天竺。”她说,“自家没有轿,不知怎么才能去?所以问一声。”
“到了茅家埠,有轿雇轿,没轿走路,这倒没有啥。只怕雇划不容易。”
“不容易?”
“是啊!人家老早都定好了,临时哪里有?”
“看起来,逛不成了!”小白菜停了一又说,“白来一趟!”
怏怏之,溢于言表,陈二嫂似乎大为不忍,微皱着眉想了一会儿,突然浮起惊喜的笑容,“葛家阿嫂,”她问,“你真的想逛夜湖?”
“当然真的。”小白菜听因,急急问说,“陈二嫂,你是不是想到了啥好法?”
“嗳!我有个好法。不过,不晓得你肯不肯稍微受委屈?”
“你说!”
“这趟到杭州去烧香,我本来要去看老东家的。到时候我就说,我娘家有个堂房妹,想跟了老太太一起去烧香,那一来,你不就好逛夜湖了?”
“是啊!这个法好!”小白菜欣悦之中有忧虑,“就不知人家肯不肯?”
“没有不肯的理。不过,既然跟了去,少不得要倒茶倒,叫老太太、少、孙少爷、孙小。你肯不肯受委屈?”
“我啥?这叫啥个委屈!”
“既然你肯,就一定逛得成功了。不过,”陈二嫂放低了声音说,“大家一起来,自己自己走了,不好意思,对王家夫妇两个,要有一话说。”
“你教我。”
于是,陈二嫂秘密教了她一话,附带作了一些约定,小白菜心领神会,不断。
船到杭州,绕城而过,停泊在东城以外的护城河中。那里河面宽阔,地势空旷,最好的是,沿岸尽是枝拂的垂柳,香船泊在柳荫之,是以避暑。
系好船缆,搭好板,香客不曾上岸以前,王心培击一击掌招呼大家静了来,开说:“今天是六月十七,大家了城,看亲戚的看亲戚,买东西的买东西,早回来。住的地方我再说一遍,是东街上的庆成茧行,哪个有不认识的,等跟我一起城,认一认路。这是第一件……”
他一共宣布了三件事。除第一件指明住宿以外,第二件是开饭的时刻,午餐十二,晚餐六,四菜一汤的素饭。早餐自备。第三件是烧香的行程,定在第二天,也就是六月十八夜里九钟,由庆成茧行发,大概六月十九时,就可以到灵隐,正好赶上烧香。然后在飞来峰的茶座中休息,天亮再上三天竺。
等他说完,少不得有人发问,七嘴八,扯了半天才扯清楚,方始相将登岸。小白菜肩背上写“朝山香”的黄布袋,左手挽个香篮,右手提个包裹,与陈二嫂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心培夫妇,了庆门,不远就是庆成茧行。收茧丝的时期已过,铺了地板的堆茧的仓房空着,每人一领草席打地铺。陈二嫂与小白菜找了北窗一块地方,略略安顿,商量游。
“我们先到哪里去逛逛?”
“我带你去逛城隍山,吃油蓑饼。”陈二嫂说。
“逛完山就是清和坊,你要买孔凤的香粉、宓大昌的丝烟、舒莲记的扇、翁隆盛的茶叶,都在那一带。”
“那倒方便!”小白菜拉着她的手,很认真地说,“陈二嫂,我话先说在前面,等吃饭、吃心,都是我请你。你不要跟我抢会账,难看相!”
“我不跟你抢。要好妹,不在乎这个上。是不是!”
“说得一不错。我们走!”
“明晚上的事,你要不要跟他们先说一说?”
所谓“他们”,是指王心培夫妇。小白菜,去找王心培的妻,叫一声:“王娘!”她说,“我从前有个邻舍要好的妹,嫁在城竹竿巷,开机坊的,几次叫人带信来,要找我到杭州来玩。她家自己在西湖里有只船,我想明天晚上同她去逛夜湖,后天一早赶到灵隐来会齐。你看好不好?”
妻的还未答言,丈夫先作了决绝的答复,“不好,不好!”王心培说,“你来的时候,你家小大,你娘,都一再关照,千万不可以让你走。你人生路不熟,杭州地方又大,万一了啥纰漏,我们夫妇这个责任担不起。你要看要好妹,日里也可以去看,在外过夜,无论如何不可以!”
说得这样斩钉截铁,又是这样理十足,小白菜一句争辩的话都不了,唯有哭丧着脸,回陈二嫂边。
一看她的表,陈二嫂不必等她开,就知了是怎么回事,急忙安她说:“不要,不要!夜湖逛不成,日里也好逛的。”她停了一又说:“索这样,我先到我东家那里去转一转,你在这里打个中觉,等我回来。那时候我就没事了,空一直陪你!你要逛湖,逛湖;你要逛城隍山,逛城隍山,都随你的便。”
这样意殷勤,与王心培的毫无通,两照比较,越发令人心。小白菜只有驯顺地答应:“我就打个中觉,等你回来,你要快!”
“我东家住得很远,不过,我尽快赶回来就是。”
了庆成茧行,陈二嫂雇了小轿,说明多加酒钱,只是要快,急着去看她的那位“东家”。
这一去去了两个时辰,照自鸣钟上看,由一到五,方见陈二嫂汗淋漓地走了来。
小白菜本来等得很不耐烦,心里在想,等她回来,一定要埋怨她几句。这时看她如此狼狈,大为不忍,赶倒杯凉茶送到她手里,一面替她打扇,一面问:“见过你东家了?”
“见过了!我东家要留我吃饭,说有好些旧衣服,叫我拣穿得着的拿。我怕你等得心急,只好赶回来。”
“真正对不起!”小白菜大歉然,“你明天再去,明天我不要你陪。”
“明天再说。等我凉快一息,太也快山了,逛城隍山正好!”
小白菜说:“总要打扮打扮吧?”
“我是老太婆了!还打扮啥?你呢,不打扮也漂亮了,能打扮更好。不过,”陈二嫂看着空的仓房,不由得皱双眉,“这个地方,想抹个都不成功!我看,我要住到我东家那里去了,不然,一的汗,搭搭,黏滋滋,怎么得过?”
“抹的地方有,要请人到老虎灶去拎。”小白菜说,“老虎灶倒不远,巷就是。”
“那就赶快!我去拎。”
于是陈二嫂借了一把铜铫,迈开一双大脚,到老虎灶去拎了来,小白菜已经在仓房后面一间很严密的空屋中,准备好了木盆冷,两人关起房门,相互帮忙,抹更衣。然后小白菜在廊檐上打开镜箱拢一拢发,不胭脂不粉,就一张红里透白的清脸,已如陈二嫂所说的,“不打扮也够漂亮了”!
得庆成茧行,西的残,炎威犹烈。陈二嫂认为一笔轿钱省不得,小白菜也觉得既然路远迢迢到杭州来玩,当然不能太打算盘,所以索摸了块二两多的碎银,在陈二嫂手里,一切都请她开销。
坐上轿,不辨南北,等轿一停,掀开轿帘一看,小白菜不由得一愣,两块金字招牌八个字,认得四个,猜四个,心想:“怎么到了这个地方?”
这两方金字招牌,是招揽的幌,一方写的是“绅商客寓”,一方写的是“仕宦行台”。小白菜一共只认得“商客”“行台”四字,不过,她在跟杨乃武用《再生缘》课本认字的时候,听他谈过,识一半,详一半,知就是“绅商客寓”“仕宦行台”,凡是像样的客栈,都有这么两块牌。
小白菜惊疑不止,不由得便有些退缩,正待发问时,陈二嫂抛过来一个重重的。小白菜姑且将顺,且等她开发了轿钱再说。
“怎么来到这里?”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,“这里是啥地方?”
对于她的明知故问,陈二嫂听而不闻,只摇摇手示意她少安毋躁,而一双只是四搜索,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。
她不曾有收获,而小白菜却有了意外的发现,发现兴儿在这里,正端着一碗凉粉,从外面走来。
“兴儿!”
听得这一声,陈二嫂倏地转过脸来,中发异样柔和的光芒,但慈欣的神中,也有些怨恨。这复杂的表,小白菜在可解不可解之间,不过,她不用多想,上就明白了。
“娘!”兴儿在喊。
“你看你,说定了叫你在门等,你跑到哪里去了!你呀——”陈二嫂伸指在儿额上轻轻戳了一。
“你就是嘴馋!”
兴儿笑嘻嘻地不答,仰起,将一碗凉粉了去,放碗,在衣服上抹抹手说:“跟我来!”
小白菜满心意外的喜悦,不由自主地跟在陈二嫂的后,一直往里走——这家客栈很大,共有七屋,到了第五,往左一折,单有一个小小的院落,只见杨乃武笑盈盈地站着在等了。
“大爷!”陈二嫂福一福说,“总算带到了。”
“辛苦、辛苦!你请坐。”杨乃武视线越过陈二嫂,落在小白菜上。
四目相接,虽只一瞥,已胜万言。小白菜这时才发觉自己该有句话说。
“陈二嫂,你好会骗!我梦也想不到,你是兴儿的娘。”
“说实在的,我早就告诉你了。”陈二嫂努努嘴,“你请去啊!”
“请,请!”杨乃武回屋。
小白菜默默地跟了去,北屋三间,中间是客堂;左首一间,垂着门帘;右首一间,只有一张小床,想来是兴儿的宿。
“兴儿,你先去倒盆脸来。”
“我来,我来!”陈二嫂问她儿,“脸盆在哪里?”
于是母俩打洗脸、倒茶、递扇,忙着张罗,小白菜既不便自居为客,更不便自居为女主人,颇有尴尬之。
忙过一阵,陈二嫂向小白菜笑:“你坐一坐,我跟我儿有几句话说。等就回来。”
等陈二嫂母一走,杨乃武微笑着说:“只有我们两个人了。陈二嫂带兴儿上城隍山吃茶吃心,总要九过后,才会回来。”
心中有着太多新奇之的小白菜,不知说什么好,只眯着不断打量杨乃武,期待着还有更新奇有趣的事现。
“你没有想到吧?我们会在这里又见面。”
“真是,”到此时,小白菜才能确实把握自己的想,“到现在我还不大相信,真的有那么巧的事,偏偏陈二嫂就是兴儿的娘?”
“怎么,陈二嫂很能吧?”
“太能了!不过,也太——”
“怎么不说去?”
“我有怕她!她要把我骗了去卖掉,我都不会知。”
杨乃武笑笑不答,换个话题问:“一路来怎么样?路上很辛苦吧?”
“路上倒还好,跟陈二嫂谈谈讲讲,并不觉得气闷。就是现在住的地方太不方便了!敞豁豁的一间大厅,大家打地铺,虽说都是女人,到底不大方便。天气又这么,要想抹抹,只有一间小房间,不知什么时候才得到用,真正苦恼!”
“那,你索搬到这里来住。”
“不成功!王心培发话了,也不能在外面过夜。”
“陈二嫂告诉我了!可惜逛不成夜湖,白白费心费力去了一条船。”
小白菜诧异,“她告诉你了!”她问,“什么时候?”
“就是今天午。”
小白菜恍然大悟,“原来她说去看老东家是假话!其实是去看你。”她问,“你原先就住在这里?”
“不是。我住在清波门外化度寺,那里不方便,所以临时移到这里。”说着,杨乃武的一双手不老实了。
小白菜将一闪,满脸正经地说:“不要动手动脚!我是来烧香的。”
杨乃武一听这话,不免怏怏。烧香需要斋戒,夫妇尚且不能同房,何况姻缘。看来玉温香的一番温存,是要落空了。
“那么,我们到哪里去逛逛?”
“不好!叫人撞见了,我回去的日不好过。”说着,她的神忧郁了。
这可以想象得到,从迁居王家以后,她的生活不如意。杨乃武很关切地说:“小大跟你吵架了?”
“吵倒没有吵!不过脸比吵架还难看。”
“你忍耐一时,到年底就好了。”
小白菜不作声,垂着想了好一会儿的心事,突然一腰,将仰着,是了什么重大决定,或者要说什么很重要的话的神气。
“大爷,有句话本来不该说,实在是我的日过不去,非说不可了!”
话虽如此,仍旧有着顾忌,未往说。杨乃武知,她此时需要有所鼓励才能毕其词。
于是他说:“阿梅,我知你要说的这句话,一定有什么顾忌。不要,我们难得见一次面,你有话尽说,省得回去了懊悔。”
“那我就说。大爷,万一你考不中,我再要等三年!那时候恐怕……”她没有再说去,圈发红,是自己都不忍再说了。
杨乃武心里也难过,略略想了一答:“决不会让你等三年!几个月是要等的。到时候我来想法。”他加重了语气补一句,“我一定想得法,你要相信我!”
“我怎么不相信你?不过没有个准日,也没有地方去问,没有人好问,一天到晚牵挂肚,那样的日,只怕几个月都等不到。”
“这样,”杨乃武断然决然地说,“我跟你说定规,考中了,年底办喜事;考不中,就要延到明年,至迟端午,一定可以跟你在一起。”
听得这话,小白菜地吐了气,眉目顿时舒展了,“你一定中。不过,”她说,“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,是不是?”
“现在你一万也有了,万一也有了,可以放心了吧?”
“不是放心,是开心。”
小白菜甜甜地笑着,风致嫣然。杨乃武看一看四无人,一把拿她拖了过来。这一次她没有挣扎,容他地亲了个嘴。
“该吃饭了!”杨乃武说,“杭州的‘皇饭儿’有名的。我请你吃‘木榔豆腐’‘你儿’‘响铃儿’。”
“好了,好了!谢谢你。我心领。”小白菜合掌当,“你不怕罪过,我怕罪过。”
“噢,噢!”杨乃武歉然地笑着,“我忘记掉了,你来烧香,要吃素。”
“不来烧香,也要吃素。‘观音素’年年要吃的。”
“那我请你去吃素斋,顺便到街上逛一逛。”
小白菜实在很想去观观光,只是怕撞见同船来的香客。尤其是在素菜馆中,一定会遇见。迟疑了好一会儿,终于还是叹气说:“算了!算了!就在这里随便吃一好了。”
“这也可以,我叫人去叫来吃。”
于是从素菜馆中叫来四菜一汤,假假鱼,得很像。小白菜觉得好玩,竟不忍箸。杨乃武却拿筷一阵戳,不免令人皱眉。
“你看戳得七八糟!不像,鱼不像鱼。”
“不是戳得七八糟,你怎么舍得吃?”
原来如此!小白菜既佩服,又激。佩服他的光,激他的贴。
两位主考是在七月底到杭州的。一到就住公馆,照例要“封门”,为的是考官关防严密。不过此例久成文,所谓“封门”,只是门竖一块大篾牌,上贴盖用巡抚衙门印,写有“封门”二字的白纸而已。
封条要用巡抚的大印,是因为各省乡试,照例派本省巡抚充任“监临”,亦就是主持全般的试务。这时的浙江巡抚是左宗棠手的大将,而为曾国藩小同乡的杨昌濬,他以军功起家,但功名只是一个“附生”——秀才的正式衔名,叫作“生员”,其中有廪生、增生、附生等等区别。附生是个起码的秀才。因此,对翰林的正主考徐致祥、副主考宝廷,相当尊敬。不过监临与主考在闱之前是不见面的,只是每天派人送菜、送酒、送果,以表敬意而已。
到了八月初六该闱了,前一天,监临派人送了一份红柬帖来,上面只有一行字:“愚弟昌濬载拜。”这是促驾的意思,名为“帖”。第二天上午九多钟“二帖”到,于是徐致祥与宝廷吃了早饭,换好公服,各人的听差亦都收拾好了随带闱的衣,等到正中光景,“三帖”到,随即动。
这时杨昌濬已派来两绿呢大轿,连同他本人的全副仪仗,鸣锣喝,将两位主考运到地名梅碑的巡抚衙门,在大堂滴檐前轿。
杨昌濬降阶相迎,上堂行礼,少不得有一番寒暄。正主考徐致祥不大说话,副主考宝廷是肃亲王豪格之后,腰间系一天皇贵胄表征的黄带,视阔步,神采飞扬,格外显得神气。不过,此人虽是宗室,却不像一般“旗大爷”那样,纯然纨绔,他是个满洲名士,平时议论侃侃,颇见风骨。此时对浙江的政务、民风有许多话问。好不容易三茶罢,徐致祥起谢。这才真的开始闱了。
闱便是移住贡院。贡院分为两分,前面是收掌、誊录、供给等官员办公之,这里只办事务,不考试的官员,称为外帘官;主考及分房阅卷的同考官,只题、阅卷,不其他,称为帘官。外帘之间,有一门,称为“龙门”,等主考一到帘,随即由监临封“龙门”。从此主考须在里面住一个月方能闱。
一帘,主考先要拜客,第一个是拜监试,由杭州府知府陈鲁奉委充任;第二个拜收掌,是个举人的候补知县;再来拜同考官,是士,或者举人的现任州县官,其中有一个就是余杭县知县刘锡彤。
接着是监试、收掌及房官回拜主考。同考官一共十位,因为刘锡彤年纪最大,科名最早,所以坐了客位的首席。两位主考寒暄,亦从刘锡彤开始。
“贵甲是?”徐致祥问。
这是问年龄,刘锡彤微微折腰答说:“今年六十有六。”
“刘大哥六十六了!”徐致祥向宝廷说,“真看不。”
“是啊!神矍铄得很。”宝廷也问,“刘大哥乡榜是哪一科?”
“光十七年丁酉。”
“那不是跟宝中堂同榜吗?”徐致祥问。
官场的规矩,位极人臣的大学士,叫作“中堂”。宝中堂就是军机大臣仁阁大学士宝鋆,提到这位靠山,刘锡彤低着说:“是!分隔云泥,惭愧之至。”
“这也不然!”宝廷的名士派,说话一无顾忌,“照我看,伴的宰相,远不如勤政民的县官。”
徐致祥看他公然批评宝鋆尸位素餐,诸多不便,随即以他语,去问第二个县官的生平。这样一圈问来,最后又落到刘锡彤上。
“贵县文风如何?”徐致祥问。
“文风犹可。只是有一两个不安分的生员,平时不好生念书,遇事生风,包揽是非,难免影响士林的习气。”
“这得要好好整顿。”徐致祥说,“此辈如果中了举人,如虎添翼,麻烦更多。”
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,退回本房,独坐思。心想照杨乃武的笔,一名举人,十拿九稳。而照陈湖所知,杨乃武似乎不打算京会试,而是想着个举人的衔,回本县来土豪劣绅。果尔如此,后患方,如何得了?
为此,刘锡彤闷闷不乐。随带闱的老仆刘升,便即问:“老爷是不是不舒服?”
“唉!心里气闷。”
“老爷,”刘升劝,“桂蒸的天气,老爷年纪又大了,不要闷病来,可是件不得了的事。请老爷看开些。”
“这件事不容易看得开!”接着,刘锡彤将自己所到的隐忧,约略说了与刘升听。
对于杨乃武的一切,刘升平日亦有所闻,他的见识其实比主人明,认为要收“帮手”就该收杨乃武那样的人。像陈湖是庸才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应该疏远才是。
这个想法,平时没有机会说,而此时是机会:“老爷,小的倒是有个拙见,不知行不行?”
“说来看!”
“老爷索收他门生,以后见了老爷磕称老师,哪还敢不听话。”
“嗳!这倒是个好主意。不过,”刘锡彤皱着眉说,“他肯来拜我的门吗?”
“碰得巧,老爷荐他的卷,老师门生的份就定了,他敢不来拜老师?”
原来乡会试的规矩,举缴了卷,由“誊录所”用朱笔照抄一份,称为朱卷;经“封读所”用黄笔校对无误,然后分各房,由同考官评阅。认为文章可取,向堂上保荐,某卷可取,即称为“荐卷”。如果同考官不荐,主考官无法直接取中,所以论师门的恩义,“房师”实过于“座师”。
然而,杨乃武的卷,不见得就能分到本房,“那不是件很渺茫的事?”刘锡彤问。
刘锡彤久任州县,每逢大比之年,常被派充房官,闱亦总是刘升跟了去伺候,所以刘升对闱中的一切程序及奥妙,相当熟悉,对于主人所提疑问,自然先就想过,当不慌不忙地说一番话来。
他说,凡是乡试通关节,本无绝对的把握,主考那里说好了,房官不荐卷,亦复枉然;房官的关节达到了,荐取不取,又奈之何?话虽如此,仍有人试图侥幸一逞。如今向杨乃武送关节,与卖关节不同。卖关节是在发榜以后收酬劳,榜上无名,酬劳落空;而送关节的作用是在示惠,即或无用,是他的运气不好,卷落别房,可是人总到了,杨乃武自知激,说不定会来递帖拜门生。即或不然,有此香火因缘,以后遇事他亦会客气三分。
刘锡彤觉得他的话很有理。此事于己无损,不妨一试。不过,人已闱,虽然可通家信,着人去跟杨乃武接,但这封信如果落外人手中,便是舞弊的铁证。科场弊案,是脑袋可以搬家的大罪,岂可不慎。
“回老爷的话,题目未,关防还比较松。就说我突然生了重病,要送到外去医。想来亦没有什么不可以通的!”
“言之有理!你就装起病来,我跟主考去说。”
当,刘锡彤衣冠上堂,编造了一假话。诚如刘升所预料,题目未,没有什么可以的东西;主考怕闱中有人病故,亦是件不吉利的事,所以立即传鼓叫门,与综办一切庶务的提调官说明缘由,用块门板将上蒙了帕的刘升抬了去。
其时距离举场,还有两天的工夫,刘升打听到了杨乃武的寓所,悄然登门。主人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光临,颇惊讶,也想到必有缘故,所以存着几分戒心。
“杨大爷,我想借一步说话。”
“好!好!你请来。”杨乃武将他引卧室。
“敝上特意叫我来跟杨大爷说,杨大爷的才,早就佩服了。本县应考的十来位秀才、监生,照敝上看,只有杨大爷是应该得意的;不过‘场中莫论文’,怕错过了,想送杨大爷一个关节。”
此言一,杨乃武颇有梦亦想不到的意外之,一时不知如何,只,应一声:“哦!”
“喏!”刘升用指沾一沾茶,一面在茶几上写,一面低声说:“请杨大爷拿这两个字,嵌在‘破题’的第二个字,跟第八个字上。”
他写的是“人”“天”二字。这就是说,在八的“破题”这一节上,拿“人”字嵌第二字,“天”字嵌第八字,刘锡彤一见就会知是杨乃武的卷。这就是所谓“关节”。
“当然,卷希望顺顺利利分到敝上那里。万一分不到,敝上也会到别房去摸索,想法找来,记一记人。”刘升加了语气说,“总而言之,敝上是一番敬重杨大爷的意思,决不是什么空人。”
尽刘升一再调刘锡彤愿意修好的诚意,但彼此仇怨已,疑忌亦重,杨乃武始终不能相信刘升所说的是真话。当然,表面上是不声的,除了致谢以外,还包了二两银的一个红包,到刘升的手里。在刘升看,杨秀才是已经接受好意的了。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