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顿时起了动。小白菜艳名四播,加以又了这样的案,未曾见过她的,固然要争睹庐山真面;见过她的,更想仔细看一看她此刻的形象,跟从前有没有什么不同。那样一张宜喜宜嗔的风面,何以竟是大凶大恶之相?实在令人不解。
人人存着这些想法,个个希望看个清楚,前挤后涌,秩序有些了。于是值堂的差役,都站到门,吆喝的吆喝、推排的推排,直到差役舞起鞭,要往人丛中当砸了去,前面的人往后退缩,后面的人不敢再往前挤,才得安静来。
这时小白菜已提上堂了。刘锡彤先命刑书将她在厅受审的供词念了一遍,然后问:“你听清楚了没有?这是你供过的话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说十月初五,杨乃武给你砒霜,叫你给葛品莲服,可是你亲所说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回堂上的话,”杨乃武声说,“可许乃武与葛毕氏对质?”
“本就要传你对质,是你自己不敢,如今你又要对质了!”刘锡彤略一沉,准了他的请求,“好!你们对质。”
于是杨乃武将跪着的,略移一移,斜看着小白菜,心恩怨并,万萦回,一时竟开不得。
堂上堂,声息俱绝。在那沉重的气氛,杨乃武知第一句话很要。这一句话纵或不能迫得小白菜吐实,刘锡彤放弃成见,但至少可以打听审的人的心,细想一想,发觉他是冤枉的。
因此,他沉又沉,好一会儿才说:“小大嫂,你住过我的房,我跟你们夫妻不错,你何苦要害得我这样惨?你倒想,我刚刚中了举人,前程远大,哪里会来这伤天害理的事?而且开贺以后,又要京会试,忙得不亦乐乎,又哪里会有工夫来这事?”
“杨乃武,”刘锡彤发话了,“题外之话,不必多说!”
“回堂上,乃武不是这么说,不能让葛毕氏天良发现,供真凶。”
这话合合理,但无形中失了言,等于已承认葛品莲乃是中毒而死。刘锡彤忽有意会,心想,就随他说去,言多必失,题外之话中也许有漏可捉。于是说:“本县问案,不枉不纵务得其实,既然你有把握,能让葛毕氏供真凶,本县姑且准你盘问。”
于是杨乃武接着问小白菜:“小大嫂,你再想想,退一万步说,如果我给你毒药,叫你给小大吃了,无非是想娶你小;要娶你不过些银,让小大另娶,就可以如愿以偿,何必这样傻的事?再说,毒死了小大,我要娶你,你有婆婆、有亲娘,不都要跟你要聘金,肯凭空让我抬你到家?一样银,我为什么要那样?”
说到这里,堂嗡嗡声起,是在窃窃私议。杨乃武知自己原先期待的效果已经发生了。而刘锡彤却觉得他题外之话,不能不加阻止了。
“闲人不准喧哗!”他将醒木一拍,随又说,“杨乃武,你快对质!真是真,假是假,空言支吾,是没有用的。”
杨乃武答一声,“是!”转脸问,“小大嫂,你说毒药是我十月初五给你的?”
“是啊!”小白菜低着说。
“你知十月初五我在什么地方?”
“我不知。”
一语未毕,刘锡彤又拍醒木,将小白菜吓一。其实县官倒不是威吓她,是阻止杨乃武这样诘问,因为话中有陷阱。
“杨乃武,我可警告你,不准在本县面前耍什么刀笔伎俩,以话话,否则,莫怪本县无。”
这话,小白菜与堂都不明白,只有杨乃武自己知。他问小白菜的那句话中,确有一个陷阱。
可惜的是,小白菜的回答,未能完全如他所预期。杨乃武知人真伪,心计再的人,在有心作伪之际,亦会无意吐真话;而况像小白菜本良善,只是畏刑诬供,更易真,因此,他在那句问话中,很巧妙地藏着一个机关,相信她一定会“上当”。
他的想法是,小白菜不会防备他这句顺势而问,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会布陷阱,所以很可能这样回答:“那天本不曾见过你的面,谁知你在哪里?”如果是这样说,便明明白白推翻了她自己的供:十月初五毒,完全是瞎说。他的冤枉亦就不辩而自明了。
这设谋之巧,在刘锡彤是一听就明白的。不过,他不以为杨乃武的本意是想求得真相,只认作他在耍讼师的伎俩,有意骗供,想推翻全案,所以及时呵斥,作为制止,而小白菜的答语已微显漏了。
杨乃武当然不能放松,接着问:“既然那天你不知我在哪里,怎么又说我砒霜给你?”
这一,小白菜才懂得他先前那句问话的用意,一时无以为答。堂上的刘锡彤可能有些急了,“好刁的杨乃武!”他拍着公案说,“妄想以之巧,颠倒黑白。你只说十月初五见过葛毕氏没有?她又不是你的眷属,哪知你整天在哪里?问的话叫人无话回答,真正岂有此理!”
于是小白菜更明白了,不过假话能不说就不说,所以默不作声。杨乃武自然要问:“小大嫂,堂上要我问你,十月初五我跟你见过面没有?你凭良心说,我跟你见过没有?”
良心自然有愧,无奈拶指实在可怕,小白菜着答说:“见过的!”
此言一,杨乃武既愤且急,话都说不清楚了。咽了几唾沫,好不容易才挤一句话来:“在哪里?”
“在路上。”
“路上!什么路上?”杨乃武缓过气来,带着哭音喊,“小大嫂、小大嫂!举三尺有神明,你这样血人,倒摸摸良心看!不怕天打雷劈?”
小白菜心如刀绞,无奈此时只求自己能免除痛楚,什么都顾不得了,随答说:“就在我家后门旁边,土地庙后边。”
这可是言之凿凿了!杨乃武梗,只字不,挣扎着犹待有言,刘锡彤却饶不得他了!
“说!杨乃武。”刘锡彤在无形中剥除了他对质的权利,“你替我从实招来!”
“冤枉,冤枉!”杨乃武捶着极喊,“十月初五那天,我在南乡岳家,堂弟杨恭治,妻弟詹善政,已经了状,替乃武证明。请堂上明鉴万里。”
“哼!你在南乡岳家固然不错,空一趟城,又有何不可?你的一支刀笔,样,余杭县谁不知?自然早就留卸罪的余地了!”
“实在是一天都在岳家,请堂上传证。”
“证人是你的至亲,何足为凭?”刘锡彤翻了一案卷,“也罢,本县就传证人。”
第一个上堂的证人是杨恭治。自供是本县的增生,与杨乃武是五服之的堂兄弟,十月初五那天,曾陪杨乃武到南乡詹家赴宴,确知杨乃武这天并未回城。
“因为吃的是午饭,散席大概是午三钟,生员告辞回城,生员的堂兄是在岳家。”
“这就是说,那天午三钟以前,你跟杨乃武在一起,三钟以后的事,你就不知了?”
杨恭治想了一,觉得这话问得不妙,但问得不错,只能答一声:“是!”
“好!你去。”刘锡彤又吩咐,“传詹善政。”
等詹善政上堂,刘锡彤就问得比较详细了,先问杨乃武到达的时间,再问请客的人数,开席什么时候,何时散席。詹善政的答词,与杨恭治大致相符。
“午三钟以后,你是不是一直跟杨乃武在一起?”刘锡彤警告着说,“你要说实话,不可有一个字的虚假,否则,让本县发觉了,你的罪名不轻。”
“小人不敢瞎说。那天席散以后,小人的夫说人困了,要打个中觉。等他回房睡中觉,小人就一直在外房跟小人的谈天。”
“你所说的就是乃武的妻?”
“是。”
“那么,到什么时候才又见到杨乃武的呢?”
“是在天黑的时候。”
“几钟?你说明白。”
“小人不会看自鸣钟。”
“如今的天气,天黑大概五半钟。”刘锡彤和颜悦地说,“你倒想想看,是不是那时候?”
“差不多。”
“嗯,嗯。”刘锡彤又问,“由你家城,来回要多少辰光?”
问到这话,便知刘锡彤心中的想法,杨乃武忍不住声嘴:“回堂上的话,乃武一直在打中觉,从未离开那间房。”
“住!”刘锡彤将醒木一拍,“没有问你,不准胡言语。”接着又问詹善政说:“你说,由你家城来回要多少时候?”
“这要看是走路,还是坐车,还是坐船。”
“你一样一样说。”
“走路大概两个钟;坐车就快了,多一半辰光;坐船也慢,跟走路差不多。”詹善政接着说,“小人的夫,一直在打中觉,没有离开过。那间房只有一扇门,小人就坐在外房,如果他离开,小人一定会看到。”
“哼!定能让你看到?”刘锡彤自言自语地咕了这一句,大声说:“去!传王心培上堂。”
传了王心培又传四邻,最后传沈媒婆与喻师母,所问的只是两件事,一是葛品莲暴死后的形,一是小白菜与杨乃武的暧昧。可是证人都没有一句确实的话,既不敢说葛品莲必死于中毒,更不敢说小白菜与杨乃武确有。无非据所见所闻,照实答供而已。
审到日中,该问的人都问过了,刘锡彤一一发落:“证人当场饬回,葛毕氏收押,杨乃武也收押。”
由此开始,杨乃武就“苦”字当了!大清律有明文规定:命盗重案中的牵连人犯,审问确实,果然是无辜连,自然无罪释放;只有嫌疑,审问未确,可以取保候传,但因而脱逃者,县官革职。因此像这样的案件,只要牵涉在,往往不准保。
但如收押,这罪名非斩即绞的犯人,名为“斩绞重犯”,俗称“死囚”,不但脚镣手铐加,而且夜睡觉,另有禁制,否则犯人畏罪自尽,县官便有降级的分。
随同照料的杨乃武的家属,还想请求取保,但通律例的杨乃武,知绝无可能,反阻止家属此徒劳无功之事,只嘱杨恭治去托秦松——拿银说话,上打,讲定四百两银保他在狱中不吃苦。当然,要舒服还得另外钱,送牢饭,送铺盖,送动用杂,一次是一次的“好”,没有“好”,所送的东西就到不了他手中。
刘锡彤认为案已经明确,决定尽快解到府里。
命盗重案,罪至死刑,须由县而府,层层审转:经三法司——刑、都察院、大理寺秋审之后,方可定谳。在县里,一遇此等重案,应该立即报府,名为“初报”。初报之时,案未明,所以报得十分简略;审理有了结果,全案解府,可就虎不得了。倘有不明不白,不尽不实之,打回来重审,名之为“驳”;案驳回,就表示县官审得不好,不但人犯移解,公文往还,麻烦多多,而且面难看,影响考绩,所以没有一个县官不希望自己所报的案,只准不驳。这就要靠“刑名师爷”了。
刘锡彤请的刑名师爷,是个苏州人,叫作黄寿山。于福建寿山县旧坑的石,如蜡,称为“田黄”,是极名贵的印材。而黄寿山诗酒逍遥,雅好金石,因而得了一个“田黄”的外号。
田黄赋忠厚而懦弱,律例虽熟,却拿不决断,善善恶恶,了然于,只是不能持。像这样的人,实在不宜于学刑名,但既走上了这条路,为衣所迫,亦只能靠师友帮衬,辗转荐引,总期馆地不致落空。若说想有所发展,自位置,那就谈不到了。
于刘锡彤,聘请田黄幕,原是别有贪图的。
第一,田黄所不奢,一份微薄的薪及三节照例的礼以外,别无需索。
第二,田黄的脾气极好。原来幕友别有一与众不同的事人的方式。一般的规矩,县衙门中有关“东翁”前程的所谓“刑钱两席”——刑名师爷与钱谷师爷,都是独居一院,刑名的关防尤为严密,坐卧于斯,治事于斯,讲究摒绝应酬,步门不。县官有事商量,必须移樽就教,左一个“老夫”,右一个“请教明”。而凡是名幕,脾气大半很坏,一言不合,翻起一双白,只看书架上的大清律,教人心里着实不是味。
唯独田黄例外,如苏州女儿,温柔如。一见“东翁”到来,殷勤万分。不过,刘锡彤欣赏他的,倒还不是语言柔和,礼数周到,而是他最听话。其实刘锡彤办刑名并不仰仗幕友,自负老吏,善于听讼,而且有沈彩泉,外有陈湖,要想个搞钱,不愁没有可商量的人。之所以仍要请刑名师爷,亦有两个原因。
第一,例不可废。凡是州县,一定要请幕友,尤其是刑钱两席,绝不可少,倘或不请幕友,会遭议;第二,凡是幕友,先是“学幕”,然后是帮着老师或者师兄助手,最后才能独当一面,这一来师弟同门,自然而然结成声气相通的一帮,遇事照应,方便。譬如田黄,有个师兄就在杭州府,如果驳余杭县申详的案,即等于驳田黄,一次两次,还则罢了;多驳几次,刘锡彤就非另请明不可。那不就是兄弟阋墙,师兄敲师弟的饭碗?
当然,除此以外,田黄也还有用。申详的案卷,总要他整理动笔。等刑书将葛毕氏谋杀亲夫一案的全卷送到,田黄了整整一夜的工夫看完,知东家这案办错了。
于是请了刘锡彤来,他和颜悦地说:“东翁,这件案,似乎还可以缓一缓再报。”
“噢!这是什么理?”
凭他这质问的气,遇见脾气大的师爷,就会拂袖而起,因为通常都应该用等待的神,说一声:“请教!”好在田黄是听惯了这语气的,慢条斯理地解释了理:命案最重凶,起凶,与检验的伤痕吻合,才能认定。此案虽非行凶,但毒就追究毒的来源,来源不明,即难确认为杨乃武的教唆指使。
“嗨——老夫!”刘锡彤一开说就是大不以为然的语气,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砒毒是杨乃武所给,断无可疑;至于他从哪里来的砒毒,只要一动了刑,自然乖乖招认。不过,我不便动刑,因为他革的不是秀才,而是举人,革举人要报,等有了复文,才算定局。杨乃武刁恶万分,倘或我动了刑,他倒活动言官参我一本,我不是自讨苦吃?”
“原来东家是这个打算,倒也不错。不过,人同此心,到了府里,恐怕也未见得会动刑。”
“那我就不着了。”刘锡彤停了一问,“老夫,陈太守的为人,你知不知?”
“太守”是知府的别称,“陈太守”当然是指杭州府知府陈鲁。田黄只知他字伯敬,南京人,举人,为人刚愎自用。但听刘锡彤问话的语气,很明显的是另有一看法,所以他只答得一声:“请东翁说给我听听!”
“陈太守最恨的,就是有文无行的人,混上一个功名,不好好往正途上走,在家乡仗势欺人,借百姓要挟官府,借官府鱼乡民。两面三刀,‘又师娘又鬼’。可恶透!”
田黄意会到了,他是打的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,可是陈鲁不一定鲁莽,倘或也不愿对杨乃武动刑,而发回复审,也还是麻烦。
正想动问时,忽然想到,果然有这样的周折,一来一往得要个把月的工夫,那时礼的复文已经到省,杨乃武举人被革,已成定局,变了“一品老百姓”,可以打他的,又何愁他不据实招供。
“东翁的手段明,佩服之至!”田黄说,“不过,有几还要斟酌。譬如银针探,应该先用皂角洗过,不然就不足为凭。”
这刘锡彤才想起,当初验尸的时候是疏忽了。自己疏忽,有可原,仵作岂可疏忽?可是他尽心里大骂沈祥混账,恨不得打他一顿板,而中却不便承认,糊糊地说:“我记得当初好像是用皂角洗过的。”
“那就一定是公事上漏叙了。”
“对,对!一定漏叙了。”刘锡彤急忙说,“类似的形,一定还有,请老夫费心改正。”
于是田黄当场动笔,将词句不妥之,一一改正,而有些地方虽然牵附会,不甚讲得通,可是原供如此,不能擅改,只好仍如其旧——一件罪应凌迟死的逆重案,初审就这样算是有了结果了。
十月二十日起解,一共五条船省,脚镣手铐的杨乃武与严密看的小白菜以外,沈媒婆、喻师母亦要随同省。王心培是重要证人,亦被牵连在,自备盘缠,陪着打官司,这就是所谓“讼累”。
从十七日开始,天天有差役上门,来通知准备省,来一次要好酒好菜款待,临走还要讨“脚步钱”,又名“草鞋钱”。其实每次所需,买一百双草鞋都有余,沈媒婆倒有些懊悔打官司了。
杨家更不必说,差役上门,一来就是五六个:门先来一顿责备,接来是神严重的恫吓。除了杨恭治以外,杨太太亦须抛面,用好话周旋。需索的样,层不穷,而每一次需索都附带着威胁,倘如不遂所,不是官司不利,就是犯人会大大吃苦。杨太太为了救丈夫,已经开始在卖田了。
当然,除了重托解差以外,另外还要派人省照料。依然是拜托杨恭治与詹善政,随带四名人,专雇一条船跟着官船走。在路上,杨恭治与詹善政一直在想办法接近杨乃武,为的是官司与家务都要得他一两句要话代,才有措手之。无奈是刘锡彤亲自押解,监视严密,始终不得其便。
一日程,到了杭州,立刻送钱塘县监狱——杭州城分钱塘、仁和两县,钱塘县名为“首县”,照例为府办差。杭州府衙门并设监狱,凡有审转的人犯,都寄押在钱塘县。
这一来,杨家便得两打,平白又多一份开销。一连三天,天天得二十两银才能送去一顿牢饭,却还不知能不能到得了杨乃武中。
到了第四天去送牢饭,禁跟詹善政已经很熟了,告诉他说:“提人的单已经来了,明天一早过堂。听你夫说,案是冤枉的,你们得要早早想法。”
“是啊!是在想法。”詹善政皱着眉答说,“托人到知府衙门打了招呼,都说‘能帮忙一定帮忙’,也没有一句切实的话。”
“空说白话是没有用的。”
“自然也有‘意思’。无奈——”詹善政踟蹰了一会儿,突然问,“儿,你能不能让我跟我夫见一面,我只说一句话。”
“那不行!上面知了,我吃不消。”牢禁想了想答说,“这样,你要说的一句话,我替你带到。”
“那也好!”詹善政心想,说是说“一句话”,这句话却不易说清楚,传述有误,甚大,所以又改了,“我想请儿替我递张条去。”
“这——我自己倒无所谓,就怕别人知了说闲话。”
詹善政这一阵为夫奔走官司,公门,也很懂一些其中的奥妙了。一听这话,便即明白,立刻答说:“我懂,我懂!当然不会让你为难。”
“你懂就好!‘公门里面好修行’,你就把条写起来,我替你递去。”
詹善政识字不多,笔重千斤,这张条要请杨恭治去写,顺便也可以跟他商量一。于是跟牢禁说明缘故,立即奔回客栈,找到杨恭治写好一封短函,重回监狱,连同二十两一张银票一起递上。
“拜托儿,替我讨个回音,我在这里等!”
“可以!”
很快地有了回音——他们问杨乃武的两件事:第一,官司有无把握;第二,应该如何手?因为杨乃武本人谙此,官司如无把握,便得准备倾家产去营救,但从何手,仍旧需要杨乃武的指示。而回音却只有一句话。
“你夫说,要你赶快跟沈媒婆去说明。”
“噢,”詹善政问,“另外没有话?”
“没有。”
詹善政无奈,只得跟杨恭治去合计。两人细细琢磨一番,终于了解了杨乃武的本意,这场官司唯有疏通沈媒婆,供有利于杨乃武,才是釜底薪之计。
有求于人,少不得先要表表心意。沈媒婆的境况不好,送现银最实惠,两人商量着,找张纸包了二十两银,在手里去看沈媒婆。
“沈大妈,”杨恭治将一包银递了过去,“一小意思,不要嫌少。”
沈媒婆接银在手,踌躇不语,受之无名,拒之不舍,想了半天答说:“不瞒两位少爷说,我是借了几两银来打这场官司,住店要店钱,吃饭要饭钱,知府老爷还不曾见面,盘缠已经差不多了。总算天无绝人之路,两位少爷雪中送炭,我也就老老脸了。”
“大家都是受累,应该互相照应。沈大妈,我们两个可以当着你的面罚咒,十月初五那天,我夫在我家,一步都没有离开过。这场官司确确实实是冤枉的,沈大妈,”詹善政兜作了过揖,“你无论如何要说句公话。”
“我也没有说杨大爷拿砒霜给我媳妇。”
“可是你媳妇这么说。想来是受刑不过,信咬的。只有你可以替我夫洗刷。”
杨恭治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大得,便拉一拉他的衣服,向沈媒婆问:“沈大妈,过堂的时候,你预备怎么说?”
“我,我不晓得怎么说。要看知府老爷怎么问。”沈媒婆想了一说,“总而言之一句话,我不会拿杨大爷牵连去。”
有她这句话就够了。杨、詹二人谢着告辞,心里宽松得多了。杨乃武打官司的本事,他们是知的,既然他这样代,而沈媒婆又有如此诚恳的表示,想来官司一定会有转机。
可是,是怎样的转机?他们俩都无从想象。
过堂那天,天气极坏,彤云如墨。大堂上森森的,只凭公案上一支红烛照明,望去人如鬼魅,真像传说中阎罗殿的那光景。
陈鲁升座,朱笔,第一个就提杨乃武,铁索锒铛地上得堂去,等陈鲁抬望,两旁差役齐声喊:“嘎——”其名叫作“喊堂威”,是震慑犯人的一法。
喊过堂威,陈鲁问:“你就是杨乃武?”
“是!”
“你在余杭的名声,远近咸知。如今犯这样的罪孽,还不从实招来?”
“堂上要乃武招什么?”
一听他是这称谓,陈鲁不觉冒火,“什么堂上、堂,”他拍着桌说,“听你说话,就知是个不安分的东西!”
“要称大人!”有个差役喝,“公堂上不准没有规矩。”
“是!”杨乃武忍气吞声地朝上说,“请大人明镜悬,为犯人申冤。”
“申冤,谁冤枉了你,是葛毕氏,还是谁?”
“是的,是葛毕氏。乃武中举以后,亲友应酬,忙得不可开,跟葛毕氏从未见过面,怎么会砒霜给她?”杨乃武又说,“从十月初二以来,乃武的行踪,历历可考。十月初二因为私事省,初三回余杭,初四有文酒之会,初五在南乡岳家客,都有人证。请大人明察。”
“全案我都看过,看得很仔细,此案节十分明白,我只问你一句话:葛毕氏何以不诬赖别人,偏偏诬赖你?”
“这,乃武就莫名其妙了!”
“你跟葛毕氏一向很熟?”
“原是房东、房客的关系。”杨乃武答说,“虽然很熟,并无仇怨,真不知葛毕氏为什么要咬我一。”
“噢,你们没有仇怨,可有恩义呢?”
堂听得里秋的这一问,发窃笑的声音,陈鲁却不以为有失公堂的尊严,饮茶旱烟,悠闲自得地等候杨乃武答供。
杨乃武实在很难回答,尤其是在这况之,即使想有所辩白,话亦显不力量。唯有毫无表地答一句:“谈不到什么恩义!”
“然则,话又说回来了,既无恩怨,为什么要咬你?你说你们很熟,总该想得一个理吧?”
“实在想不!照乃武所知,葛品莲本不是服毒,而是得病而死,只为天气炎,尸有变,所以看起来像服毒。”
这一恼了陈鲁,厉声喝:“好刁恶的东西,竟想推翻全案!你肚里打算些什么,妄想自己卸罪以外,还想救谋杀亲夫的葛毕氏不是?照此看来,罪状更加明显!你是余杭县有名的讼!平时仗着一领蓝衫,官府看在斯文一脉,格外客气,你就得福不知,胡作非为,莫非你以为本府不敢打你,依然信支吾?可恶极了!来,替我打!”说着,一把签撒了来,摔满地的响声。
于是“嘎——”又喊一个堂威。掌行刑的差役,屈一膝问:“请大人的示,打多少?”
“二百。”
打的板,分大小两:大板不常用,凡是堂上未特别关照用“大板”,都是用小板打。当时便有两个衙役上前,将杨乃武拖翻在地,一个揿,一个揿脚,揿脚的那个,顺手褪犯人的衣。另外行刑的两个差役,已经执板在手,一左一右,此起彼落,一面打,一面递相传呼:“一啊一”、“二啊二”,加上竹相击的清脆的声音,犯人杀猪似的凌厉的喊叫,喧哗满堂,惊心动魄。
板打得响,并不表示犯人的苦吃得足;相反的,声音不大的“闷打”,可以使得肤不破而肌如糜,这是极狠的手法。这天差役对杨乃武比较“客气”,是因为杨恭治早就打过招呼,而且预料这场官司有得打,“好”的机会多的是,不妨先“放一”。
因此,这顿小板虽打了,但在杨乃武的觉中,不过比小时候在蒙馆中挨塾师的藤条,痛得稍微厉害些。这一阵痛,亦只有激起他更多的愤恨而已。
“招!”陈鲁大喝一声。
“招什么?”杨乃武也提了声音,“本就是‘莫须有’的事,叫我从何招起!”
陈鲁没有想到,受了刑罚的杨乃武,居然言撞,态度更为恶劣!他咬着牙狞笑:“你大概苦还没有吃足!好吧,我让你知,什么叫‘官法如炉’!来啊!”
“喳!”仍是那掌刑的差役上前应答。
“今天要动大刑了!”
“喳!”那差役回喊,“奉堂谕:大刑伺候!”
所谓“大刑”便是三枣木用两条麻绳穿住的夹,只听“嚓啷啷”一声,掌刑的手,拿来使劲地往地上一摔。胆小的只听得这一响,就会发抖。
“慢着!”陈鲁手指掌刑的差役说,“我还有话。”
“是!请大人吩咐。”
“想这杨乃武,心虽然狠毒,刀笔也很厉害,到底只算个文弱书生,不比江洋大盗,非用夹不招。然则,我又为什么要动大刑呢?你倒说个理我听听!”
掌刑差役一愣,赔笑答:“小的不明白。”
“我一说你就明白了!这顿夹,是你作成他的!如果刚才二百板替我着实打,他有不招的吗?只为你受了他家的好,手留,不叫他吃苦,他才敢这样不怕朝廷的王法。如今用了小板,不能再用大板,只好用夹。照此说来,这顿夹,岂非你作成他的?”
听此一说,掌刑差役既觉冤屈,又惊惶,极声答说:“大人明鉴!小的决不敢犯法,请大人去查,查来受了杨家的贿,任凭大人定罪。”
“我也不必查!我只告诉你,所谓‘之适足以害之’,如果你再敷衍公事,连夹都夹不供来,你想会怎么样?”陈鲁自问自答,“无非一堂一堂再审,一堂一堂再夹,你害他多受苦而已。好了,去动手。”
掌刑的差役怀着一肚的委屈,心想:哪有这自作聪明,不讲理的官?倘或犯人是个罪证确实的十恶之徒,凭他这番话,就不妨拿犯人整死。拼着挨一顿板,不当这个差使,也得让官儿落个革职或者降调的分。
因为如此,手就不同了。向来用刑的宗旨,亦可以说是“刑期无刑”,不动刑而能让犯人从实招供最好,所以用刑之前,必先威吓,喊堂威,摔刑,都是这样的用意。动到大刑,尤其慎重,将犯人的双夹好以后,还要听堂上招呼,说“收”才收绳。这时由于有受贿徇的嫌疑,掌刑的差役便不等堂上令,向手个手势,使劲将麻绳一收,只听杨乃武嗷然一声,随即没有声息,跪着的上半塌地往一旁倒了去。
一看犯人昏厥,陈鲁也有些着慌,心知是掌刑差役负气,故意此重手。但因有话在先,不便呵斥,更不宜张皇,勉保持沉着,静以观变。
见此光景,夹自然松了,手取来一碗冷,满满了一,使劲在杨乃武脸上,然后扶起他来,抹拍背,了好一会儿,才得将他救醒。
人是醒了,浑还在发抖,这又不尽关乎痛楚,而是一想到便觉心悸。同时信心尽失,知自己受不住刑罚,势必屈打成招,输了这一场官司,由此想到绑上法场的况,抖得更厉害了。
“招是不招?”陈鲁警告,“不招还要夹。”
掌刑的差役自知鲁莽,心怀疚歉,便即劝:“你招吧!再夹一次,你的两条就不是你的了。”
杨乃武还在犹豫,一招就是两条命,生死,关系太大,明明没有这件事要承认有,自己冤枉自己,实在于心不甘。
“招!”陈鲁促着。
“大人,”杨乃武凄厉地喊,“冤枉……”
“可恶透!”陈鲁拍桌大吼,“再替我夹起来!慢慢收。”
于是掌刑差役亲自动手,将夹的位移动了一,因为夹在原来受夹已伤之,真怕杨乃武的双足会成残废,而且一夹之,可能又会昏厥,岂非自找麻烦?
新夹之,在小的肚上,较厚,所以绳初收的时候,杨乃武还能熬得住;及至慢慢收,就使劲咬牙也没用了。只见他冷汗淋漓,齿震有声,从牙中挤尖锐的嘶喊。掌刑差役知差不多了,特意先放一放,然后蓦地里一收,杨乃武不由自主地狂喊:“招,招!”
听得这一声,绳立刻就松了,杨乃武仆倒在地,只是气。陈鲁怕他一松了刑,多想一想又会“放刁”,所以连连拍桌促:“招,招,快招!你的砒霜是哪里来的?”
“是——”杨乃武只觉得脑中有无数金苍蝇在飞,茫然半晌,忽而想起,由余杭省,经过仓前镇,在一家药店中买过豆蔻,跟药店主人闲谈过一阵;再想一想,记起招牌:“仁堂。”
“仁堂?”陈鲁问,“在什么地方?”
“在仓前。”
“你买了多少钱的砒霜?”
“四十文。”
“药店里怎么肯卖砒霜给你?”
“因为,因为我说要毒老鼠。”
“就毒老鼠,药店也不会卖给你,除非你跟药店的老板是熟人,信得你过。”
“是!是认得的。”
“哪里药店老板,姓什么?”
“姓钱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“不知。”
“怎么不知?”
萍相逢,片刻盘桓,知仁堂的老板姓钱就够了,何须请教人家的名字?回答“不知”是实话,反问一句“怎么不知”就太没有理了!
杨乃武这样转着念,突然灵机一动,发现一丝生路,心里在说:陈鲁,陈鲁!你伤天害理,刚愎自用,我要叫你在这毫无理的一问上,自留破绽!到那时领教了我的手段,前程已经不保,方知悔之晚矣!
原来杨乃武熟谙律例,亦知官儿的心理。刘锡彤与陈鲁一意罗织罪,凡事不假究。不过,此案起码还要经过两次面审,一次议,只要察使与巡抚两审,有一位不肯虎,就必定会传仁堂钱老板到堂讯问。一问名字不符,当然要追究缘故,那时自己就可以翻案了!本来是受刑难熬,胡攀供;而问官偏要提名字,极无奈,只得随便造。这一来,不就足以证明,所有如何买砒霜毒鼠的话,皆为“三木之,何求不得”的虚乌有之词?
主意一定,随即答:“想起来了,叫钱宝生!”
买砒霜一节,有地方、有日、有原因、有数目;而卖砒霜的亦有名有姓,事无可疑。陈鲁认为别的都无须再问,只要查证一件事:钱宝生卖砒霜的由。
等退了堂,犯人还押钱塘县,陈鲁随即派人将刘锡彤请了来,当面代:“贵县回去,立刻传仁堂的钱宝生来问明白,杨乃武去买砒霜,是不是以毒鼠为名?钱宝生有无串通事?这一清楚了,详报本府,全案就可以往上移送了。”
“是!”刘锡彤对陈鲁的支持,非常激,奉命唯谨地答说,“卑职上回县遵办,赶月底以前,一定呈复到府。”
回到余杭,将审问的经过告知了黄寿山,这位刑名师爷,微有意外之,“杨乃武居然招供了!”他说,“我总以为他无论如何熬刑不招,这一招死定了。”
“自作孽,不可活!”刘锡彤答说,“老夫,我想请教你一件事。像这样的案,钱宝生怕受连累,一定不肯承认有卖砒霜给杨乃武这件事,那时该怎么办?”
“除非有人作证,说见其事,否则,他要赖是赖得掉的。”黄寿山说,“如果杨乃武所供属实,钱宝生没有什么责任。这一层能够向钱宝生说明白,他或者会承认。”
“对!先要设法觅一个人跟钱宝生去好好开导一番。这个人——”
“这个人不难找!”黄寿山抢着接,“现成有个章抡香在那里。”
章抡香名叫章浚,举人,而会试多次落第,依例申请“大挑”,挑中的放知县,次等的补学官。章浚得了个“训导”,分发福建,学官清苦,又嫌福建路远,愿不就。他的笔很来得,现在为刘锡彤延揽在县衙门里,是专函牍的“书启师爷”。
于是刘锡彤回到签押房,将章抡香请了来,关上房门,很客气地问:“抡香兄,贵有家药铺,字号叫作仁堂,店主姓钱,想来认识?”
杨乃武这件案,已经轰动余杭,在杭州受审的形,无人不在谈论,章抡香亦已听说。如今见居停提到,必有缘故,因而很谨慎地答:“仁堂知,姓钱的不认识。”
答语坦率,话风甚冷,刘锡彤有些接不去。愣得一愣,方又说:“抡香兄是孝廉公,仓前的地方领袖,姓钱的自然信服。抡香兄,杨乃武一案,我想请你在公事上帮忙。”
“只要帮得上忙,理当效劳。请东翁明示。”
“是这样的——”刘锡彤撮要叙述经过,“这钱宝生可能为了讼累,不肯承认。其实,于他毫不相,案外之人,我绝不会无端将他牵涉在。这番意思,想请抡香兄跟他说一说明白,或者面谈,或者函告,悉听尊便。”
章抡香心想,果如所云,这个忙倒可以帮得。不过,以自己在仓前的份,忽然回去找钱老板说话,必定引起猜测,绝不可行;至于写信,有笔迹落在外面,亦很不妥。
盘算了一会儿,觉得只有一个办法,“信,我遵东翁的吩咐,照写;不过,东翁,这封信在钱宝生手里,只怕于东翁亦有妨碍。”他接着说,“我想这样,信先留在东翁手里,等传了钱某来问,如果他照实承认,自无话说;否则,东翁拿我的信给他看,有我保证,决不牵累,他或者肯说实话。”
“是,是!”刘锡彤大为赞成,“抡香兄思虑周详,佩服,佩服。既然如此,就请在这里大笔一挥,事就更严密了。”
章抡香觉得这话也不错,便就签押房中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封信,开的称呼是“宝生乡兄惠鉴”,不叙客,在“敬启者”之后,将刘锡彤的话都写在上,最后要求钱宝生承认曾卖砒霜给杨乃武,当然也提供了“绝无讼累”的保证。
信写得很切实,刘锡彤为满意。为示慎重,亲手锁在他儿从上海买来的保险箱中,然后票传唤仁堂店主钱宝生到案讯问。
讯问是在厅里。等钱宝生磕过,刘锡彤格外客气,准他站着回话。
“你是仁堂药铺的老板钱宝生?”
“大老爷!小人开的药店叫仁堂不错。不过,小人单名叫作钱坦,东床坦腹的坦,不叫钱宝生。”
第一句话就问得不大对路,刘锡彤大为诧异,想了一问:“你大概从前用过钱宝生这个名字,倒想想看,也许偶尔用过,忘记掉了!”
“不会。自己用过的名字,怎会忘记?”
“那么,”刘锡彤一时想不通钱坦变成钱宝生的理,暂且丢开,换句话问,“杨乃武你是认识的?”
“只见过一面,不能算认识。”钱坦答说,“十月初,杨举人省,经过仓前,在小店里买药,谈起来才知他是新科举人。小的就留他吃茶休息,坐了有个把钟,以后就没有再见过。”
“噢!”刘锡彤问,“杨乃武买的什么药?”
“不大记得清楚了。无非砂仁、豆蔻、藿香正气、诸葛行军散之类,门要常带的药。”
“没有买毒老鼠的药?”
“记不得了。”
听得这个回答,刘锡彤立即想到,钱坦已有闪避不认之意。因而轻描淡写地问:“砒霜是不是可以毒老鼠?”
钱坦笑了,“回禀大老爷,”他说,“人也毒得死,更不要说是老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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