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(8/10)

“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佛堂，就算能够，吉云夫人也容不得我。罢、罢，那一来，真应了古人的两句诗：为求无事着袈裟，着了袈裟事更多。”

“有这样两句诗吗？”

“有。大概是杨诚斋的诗，字句或许字有，意思是不错的。”

龚定庵没有想到她对吉云的成见如此之。算了，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！

到这时候，龚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，他想了一说：“云栖实在太远了。如果我去看你，当天不能回来，就又会有许多不利于你的言——”

“我不怕。”

“可是，”龚定庵机变极快地说，“也不利于我。”

“不利于你，我不愿意。”燕红接着说，“西溪呢？”

“西溪风景绝胜，秋天尤其好。”

“路远不远呢？”

路亦不近，但龚定庵很欣赏西溪，因而囫囵吞枣地说：“比云栖近。”

“我不路远近，第一，要清净；第二，不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言。能这样就好。”

“那么，我们明天到西溪去看看。”

“怎么去？”

“自然是坐船去。”

龚定庵当时将阿兴唤了来。告诉他次日去西溪勘察。阿兴对西湖的途径极熟，便即作了安排，是在涌金门外的昭庆寺船，约宋嫂在那里会齐。

“宋嫂的儿不是划船的吗？”燕红提议，“不如就坐他的船去。”

“一不错。就这样办。”

“她儿划的是小划，到西溪要坐大船去。我趁早去通知他。”

等阿兴一走，龚定庵说：“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，我们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。”

“何以见得一定能合意？”

“宋嫂办事，一定不会错。”

燕红：“这话有理。”

“你在西溪静修，自然是家庵，门虽设而常关，除了龚某人以外，不纳香客。”

“那当然。”

“家庵中要找女伴，其实也就是雇人来照料你。”

“嗯。”燕红，“我托宋嫂找。”

“对。这很妥当。”龚定庵突然说，“你把发留起来吧！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。”

“那不就等于还俗了吗？”

“还不还俗，要看你自己。心定，不在乎有发无发。”

燕红心想削了发，也很不便。而且之心，到底尚未勘破，当答说：“这一，我要好好想一想。”

“我说过，我不夺你的志。不过日相对，你留着发，我看了舒服些。”

“好吧！我为你留发。不过，”燕红很认真地说，“你切不可动绮念。”

“我动绮念，只要你不动凡心就好了。”

“不行，不行！”燕红反悔了，“你存心不良，我还是不留发为妙。”

“我是说笑话的，你何必多心。”

“不！”

燕红态度非常决，但龚定庵对这个要求，亦有不达目的，绝不休之势。最后总想取得协议，龚定庵在佛前发誓，对她的要求，到此为止，决不会再作任何一步的要求，否则会坠阿鼻地狱。燕红才答应她自这天起，开始留发。

第二天，朝影里，宋嫂母已在昭庆寺前的“埠”等候了。她的儿叫阿狗，生得极其憨厚，见了人说不话，只会憨笑。龚定庵想起宋嫂对阿狗“装死”及抱住妻“亲嘴”的形容，不由得“扑哧”一声笑了来。

“你笑什么？”燕红问说。

“回告诉你。”龚定庵忍住笑，问宋嫂说，“今天能不能回来？”

“回不来也不要。”宋嫂答说，“船上有副净被褥，叫阿狗陪龚大少爷睡在船上好了。我带了菜来的，在船上。”

“那么你们呢？”

这“你们”自然包括燕红在，宋嫂答说：“睡在庵里。哪个庵里都可以借住的。”

于是相偕上船。这天的燕红，僧服僧帽，妙龄女尼，龚定庵不便相扶——她自削发之日起，便即放足，三个多月来，到五寸有余，六寸不足，行动比以前是方便多了，但上板却无把握，幸而有宋嫂在，方得解除困境。

那船是一条画舫，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，亦有前、中、后之舱，中舱可容一桌酒席，撤去圆台面，起居足供回旋。燕红初次坐这样的船，左右顾盼，非常满意，想起“浮家泛宅”这句成语，忽发奇想，能特制一船，置于西湖，坐卧于斯，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一座大园？

等她将她的想法说了来，龚定庵说：“明朝人原有这样的。有个广东人叫黎遂球，是明末在赣州守城殉难的义士，认为湖游寝舟中，晓移就山，晚移就月，那就是你所说的，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园林，唯兴所适，想到哪里就到哪里。我记得他为他的船题过一副对联，很有意思——”

说到这里，他忽然停了来。燕红便问：“这副对联记不起来了？”

“不是。这副对联就字面来讲，是变，要分开来念，才讲得通。”龚定庵慢慢地念，“山、朋友、文章，三乐；烟、雨、晴、雪、风、月，六宜。”

“是啊，”宋嫂接，“不分开来念，‘三乐’同‘六宜’就对不起来了。”

此言一，燕红大为惊喜地说：“原来宋嫂你也一肚的墨！”

“哪里，哪里，我西瓜大的字，大概认识个七八担。不过，十六岁嫁了阿狗他爹，就开那个小馆，至今五十年，见过多多少少才、才女，听也听会了。”

“五十年？”燕红扳着手指数了一，“乾嘉年间的好日，你都经过了？真是福气。”

“像我们这人，生在太平年岁，又生在西湖上，就算是福气。”

“那么，”向往乾嘉盛世的燕红，兴致盎然地问，“你见过乾隆皇帝没有？”

“怎么没有？”宋嫂被激起年轻时的回忆，亦是一脸兴奋之，“不但见过，还见过两回，一回是我廿四岁那年，乾隆皇帝七十大寿。听人说，以前都是陪了太后来的，那回太后没有来——”

“为什么？”燕红迫不及待地问。

“死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