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谈到书法,龚定庵的牢,顿时撑拄腹。初见太清,不便再发狂言,连他的《禄新书》都不提。
“秋堂夜月环弯碧,主人无聊召羁客。幽斟浅酌不能豪,无复年时醉颜。主人有恨恨重重,不是诸宾噱不工。羁客由来艺英绝,当筵跃气如虹。”
这话恰恰说中龚定庵的本意,不过,他是绝不肯承认的,辩着说:“这就是词的空灵,‘横看成岭侧成峰’,无所不可。”
太清嘴问:“原来慕生拨箭,王郎舞剑,是形容琵琶声,倒真是别开生面。定庵先生,慕生、王郎是何典?”
惇亲王福晋跟奕绘的太福晋很谈得来,常有往还。奕绘与太清听说她来了,自然要赶了去请安伺候。龚定庵熟悉旗人的礼节,所以即令主人并未现于辞,他也很知趣地立即起告辞。
这原是龚定庵片面默恋太清的隐衷,一着痕迹,便落乘,而且亦会惹不小的风波。幸而吉云一无所知,她亦无从猜想得到,不如承认她说得对,即时改正为妙。
于是龚定庵静心来,细细推敲。“夜尘寰”便是“尘寰夜”,到底如何没有说个究竟来,便将“”改为“静”。
“定庵,我不留你了。”奕绘略停一停说,“你以后可以常来,人很才的。”
“见过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我送过他一首诗。”
但他没有想到,太清会请奕绘向他索取词稿。他刻过四词稿,第一叫《无著词》,又名《红禅词》,第二叫《怀人馆词》,第三叫《影事词》,第四叫《小奢词》。《影事词》只选了六首,是记他跟燕红的一段缘;《无著词》中多绮语,都不宜公诸闺阁。看来只有《怀人馆词》《小奢词》两集,可以相赠。
前年——光十三年四月,皇后修佳氏崩,阁会议丧礼,惇亲王引《尚书》中“百姓如丧考妣,四海遏密八音”的话,主张丧礼应该隆重。却不知《尚书·舜典》的原文是:“帝乃殂落,百姓如丧考妣;三载,四海遏密八音。”议皇后丧礼而用这两句话,显然引喻失当,因而又奉旨退廷,罚俸十年。
“那就非拜读不可了。”太清又说,“想来一定可以媲《楚两生歌》。”
“噢,”太清兴味盎然地问,“可能见示?”
“已中年,还是浮沉郎署。定庵先生,我只替你委屈。”
“四十四。”
叙未终,突然听差来报,惇亲王的福晋来了。惇亲王是当今皇帝的胞弟——仁宗三,早死,次便是“今上”,第三绵恺,嘉庆二十四年封惇郡王,光元年,晋封亲王。他是皇太后钮祜禄氏所。这位皇帝的继母,当仁宗驾崩河时,以社稷为重,大公无私,所以受皇帝尊敬,连带使得惇亲王亦蒙青。偏偏皇帝很讲究小节,而惇亲王赋率,不甚讲礼法,他的福晋亦颇骄恣,这双夫妇,每每使得皇帝于极尴尬的境地。光三年,惇亲王奉旨在廷行走,他的福晋向太后问安,坐轿径神武门,惇亲王退廷,罚俸五年。太后不便为他说,只想念“三阿哥”,由皇帝陪侍着幸惇亲王府,太后面责他的不是,皇帝过意不去,仍命在廷行走,不过皇帝很小气,罚俸一节并未恩免,只减罚两年。
迷离惝恍中,他写了一首词,调名《忆瑶姬》。收在《藏》中的《集仙传》说:西王母的第二十三女,名为瑶姬。又有一《襄耆旧传》中说:赤帝之女名瑶姬,亦就是楚怀王梦见的唐神女。但龚定庵所忆的瑶姬却是嫦娥:
一语破了龚定庵的心事,顿觉眶发,激知己,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。
“定庵先生,”太清忽然问,“今年贵庚?”
“好!”太清欣然答说,“我权且当一回誊录生。”
“与‘练’相通,亦通‘炼’。练者白也。”
“这么解很牵。嫦娥能够奔月,是因为服了西王母的不死药。看你的词意,似像是希望嫦娥小谪。”
“这犹之乎都知侧福晋的词是大名家,没有想到诗也作得这么。”
香车枉顾,记临风一面,赠与瑯玕簇如箭。奈西风信早,北地寒多,埋没了,弹指芳华如电。 琴边空想像,陈迹难寻,谁料焦桐有人荐?甘受灶丁怜,紫玉无言,惭愧煞、主人相见。只未必香魂夜归来,诉月重逢,三生清怨。
唳鹤鸾,悄千门万,夜尘寰。玉京殿好,报九霄仙佩,不云軿。今生小谪,知是何年?消尽涷琼颜,料素娥今夕无人问,裙袂生寒。 便万古只对晶盘,敛庄严宝相,氐坐婵媛。纵无沦落恨,恨玉笙彻,彻骨难眠。双成问讯,青女凭肩。瑶华筵宴罢,风起,堕奇愁到世间。
吉云将这首词又哦了几遍,突然问:“这‘今生小谪,知是何年?’怎么解释?”
礼一共四,不过衣料、、脂粉之类,寻常闺阁馈赠之。龚定庵便说:“这也不必立刻就要回赠,几时你去看看她,当面谢好了。”
“定庵先生,”太清问,“有个善琵琶的俞秋圃,你见过没有?”
词是改好了,却不愿示人。他也曾想到过,找一个什么间接的途径,转达给太清。但这条途径很难找,安排不当,会惹起极大的风波,想起他的同乡,以袁才第二自居的陈云伯,假太清之名招摇,为她痛斥的形,更戒心。
这虽是间接的传叙,但在龚定庵已有刻骨铭心之,太清的一言一语,一颦一笑,只要一想到,就会清晰地呈现在前,接来便连绵不断地幻想,在《藏》、笔记、诗词中所识得的女仙,一个个都可以归结到太清上。
“我是看到你这首词,才想到了尊夫人。那位王小,我也见过。”
“‘涷琼颜’,造语生。又些怪字,就更难懂了。什么叫‘氐坐’?”
“如今真是风消歇,就谈画吧,乾隆年间,先有‘画中十哲’,后有‘十六画人’,都曾见诸诗篇。”龚定庵又说,“当时国家全盛,士大夫奉公之暇,以艺事自娱。纯庙好风雅而又于鉴赏,所以大学士蒋文肃父、我们浙江富董家父,都以官而驰骋艺坛。如今,唉!”他摇摇没有再说去。
“那么这一句呢?”吉云问,“‘纵无沦落恨’,我不懂空灵在何?”
这是规劝的话,龚定庵心其意,但不想作任何辩解,太清更不便对这一表示任何意见,另拈一个话题,谈到当时艺坛的名,这一,又将龚定庵的话匣打开了。
这首词调寄《仙歌》,前面有一段序:
“你一开用‘唳鹤’就是写别恨离愁,那就应该在这四个字上着意描写。”
但仔细检阅,仍有许多不妥之,觉得只有挑选几首,另外抄送。转到这个念,立即便又想到,那首《忆瑶姬》,正好夹带在。
心,太清夹一样,他吃一样,喜甜,对玫瑰枣泥卷,尤为好,太清便将那盘卷放在他面前,殷殷相劝。
“这是个什么字?”吉云指着“涷”字问。
“你看,”奕绘手指龚定庵,笑着向太清说,“定庵就是这样辩才无碍。”然后又正地说:“不过,这样针锋相对,有时候也容易得罪人。”
“写亦写人。”太清说,“枯能复活,人死不能复生。不过‘谁料焦桐有人荐,甘受灶丁怜,紫玉无言,惭愧煞、主人相见’,这一片惘惘不甘之,似乎别有寄托?”
到得第二天值,只见书房里有封信,一笔娟秀的小楷,一望而知是太清的笔迹。果然,吉云告诉他说:“绘贝勒的侧福晋派了人来,说你如果有空,请到她那里谈谈。她还送了我一份礼,我不知怎么谢她。”
青尚书有女公与友善,贻漳兰一盆,密叶怒。俄女公仙去,兰亦死,弃盆灶间三年矣。今年夏,灶人来告兰复生,数之得十有四箭,徙还书斋,赋此记异。则乙未六月十九日也。
龚定庵不肯承认,这样答说:“我只是觉得委屈了那盆漳兰。”
“那么,你先替我致意。”
这一句确是大病,龚定庵在笔时便觉得不妥,因为原是用白居易的诗意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”,接来用宋词“小楼彻玉笙寒”来形容广寒之寒,固然不错,但“彻骨难眠”亦有独宿凄凉的意味在,这样再回看上句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便是同病相怜,而结句“堕奇愁到世间”,到底世间何人奇愁,就颇费猜疑了。
“过谦,过谦。”太清便唤侍女,“伺候笔砚。”
念到此告一段落。太清一面抄录,一面说:“由诸宾来衬托羁客,再加‘气如虹’三字。”
“无典,不过有本事,都是当年酒徒的狂态。”
于是龚定庵声念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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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光七年,惇亲王又犯过了,这回是庇护获罪的太监,因而降为郡王,但第二年复为亲王,只面谕“加意检束”。
于是他说:“这一句确是不好,咏嫦娥用‘沦落’二字,似乎不。”他索请教:“吉云,你看应该怎么改?”
龚定庵心想,若得太清为他录诗,这倒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,因而说:“我的字丑,通国皆知,我念吧!”
龚定庵略想一想欣然说:“明、明,等我改好了再请你指。”
“我有心灵动鬼神,却无福见乾隆。座中亦复无知者,谁是乾隆全盛人?君言请读乾隆诗,昔年逸事吾能知。江南月良夜,海文章盛大师。弇山罗绮无价,仓山楼阁明如画。范阁碑书夜上天,江园箫鼓迎驾。”
于是他逐首细看,一共挑了十首,命他的已经二十岁的孝琪,用正楷抄好,亲自送到太平湖,但未请见主人,只是将词稿门上送到上房。
“是了,请再往念。”
等侍儿在临窗设一张半桌,安好了笔砚,太清坐来,取一张月白暗素笺,持笔在手,龚定庵念:
“我疑慕生来拨箭,又疑王郎舞双剑。曲终却是琵琶声,一代官商创生面。”
“言重、言重。”吉云得意地笑着,姗姗而去。
“氐是柢之柢,‘氐坐’就是着地而坐。”
蒋文肃父指蒋廷锡及蒋溥,并皆拜相;浙江富董家父是礼尚书董达及他的儿,在嘉庆朝拜相、外号“董太师”的董诰,都擅画名,且都受知于宗纯皇帝。不过奕绘觉得龚定庵的牢稍嫌过分,指一个人,亦以画为当今皇帝所欣赏,而屡得优差。这个人便是龚定庵的同乡,熙,字醇士,以翰林而放广东主考,便是因为在南书房作画,为“今上”所见,大为赞赏之故。
“噢,”龚定庵想了一说,“嫦娥能够奔月,可知原是仙人;当初嫁后羿,自然是小谪人间。”
“无怪你
“是。”龚定庵说,“他有本册,上面都是名公卿的赠诗。他跟我说,如果我送他诗,请我用梅村。我很少作这路诗,不过还是答应他了。”
吃得一饱,慢慢啜茗时,宾主才专心一致倾谈。太清提到龚定庵题董双成像的那首词说:“只知定庵先生的诗名满海,没有想到词也填得这么好。”
龚定庵照她的话,见了太清。首先代吉云致谢,但却未说要去看她的话。
“这倒是一字师。”龚定庵从善如,随即提笔改正。
“玉京殿好”的“好”,也很不妥,月中“千门万”,毕竟只是想象,谁曾见过?着一“好”字,倒像曾经亲临其地。若有人问,“千门万”是怎么个“好”法?便无词以对了。如果改个“杳”字,便无语病。
“青尚书”指兵尚书王宗诚,他是安徽青人,乾隆五十五年的探,曾经当过上书房的师傅,也教过奕绘。以此渊源,太清也见过王小,所以读龚定庵的这首词,特亲切,这首词是:
“费解。”吉云不以为然,“你的词意不过是写‘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’,那还不如用‘独坐’,比较显豁。”
《楚两生歌》是吴梅村咏柳敬亭、苏昆生的篇。龚定庵不肯说自己的歌不及吴梅村,只说:“时逢盛世,俞秋圃没有《楚两生歌》为左良玉门客的遭遇,我的诗无可铺叙,无法作得。”
半阕的起句,亦有病。李商隐的《碧城》诗:“若是晓珠明又定,一生对晶盘”,唐人注“晓珠”说是太的别名,而月的别名是晶盘。咏嫦娥改“一生”为“万古”,语意固甚明确,瑕疵是在“便”与“只”上,“便万古只对晶盘”,显然有不足之意,仿佛在劝嫦娥:“就算万古千秋,生不老,也只是跟一冷月伴,不如小谪人间,看她聪明儿女,‘倒写成双名字’。”岂非意存挑逗?这是非改不可的。
龚定庵不作声,等她写完又念:
琢磨了半天,还是要肯定李商隐的诗意,改为“定万古对晶盘”。嫦娥虽悔偷灵药,但既月,亦只好忍受凄清寂寞——既侯门,便当安分守己贵妇人。至于结句上的“奇愁”,改成“离愁”,则别有人在的痕迹,也就可以抹掉了。
“论画,光不及嘉庆,嘉庆不及乾隆,这应该是定论。”太清在龚定庵与奕绘之间,作了持平之论,又说,“画虽如此,书家可不比前朝逊。尤其是谈笔法,包世臣、吴熙载师弟,真了不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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