伍行列,但惯于在伏莽之中,从暗击明。傅鼐便师苗人之技以制苗,平时训练士卒,极其严格:像传说中缚沙疾走,一解沙,轻如燕,健步如飞,确有其事;同时要练藤牌,翻扑跌,始终有一面藤牌护,苗人擅的飞矢,竟无所用其技。当然,最要的一着是,狭路相逢,短兵相击,能致敌死命,所以一把单刀亦无不练得神化。
傅鼐训练乡团最切著的地方是,每一次作战之后要严加甄别,不合格的断然淘汰,如是数年,始得兵千人,号称“飞队”,只要“飞队”一动,“风雨不有行列,遗资路无反顾”。
“其实傅重庵大小百余战,所用的乡团,总数亦不过数千,福文襄以七省之兵所不能办的苗匪,傅鼐以数千人了之,谁说佐杂之中没有人才?”魏默又说,“就论文采,傅重庵亦是佼佼者,比那些有名无实的翰林,得太多了。我收藏有他一通函牍,你不妨看看。”
魏默所示的是,傅重庵写给湖南巡抚杞,议兴屯田的一封信:“防边之,兵民相辅,湖南苗疆,环以凤凰、永绥、乾州、古丈坪、保靖五厅县,犬牙相错,营汛相距各数里。元年班师后,苗扰如故,鼐竭心筹之,制胜如碉堡,募丁壮数千,与苗从事,来则痛击,去则修边,前戈矛,后邪许,得险即守,寸步而前,然后苗锐望绝。湖南自乙卯二载用兵,耗帑七百余万,国家经费有常,顽苗叛服无定,募勇不得不散,则碉堡不得不虚;后患不得不虑,则自图不得不亟。”
龚定庵仅读到这里,忍不住掩纸思,傅重庵的碉堡战法,在乾隆初年,张广泗兵大金川时,便已用过,何以张广泗用而无效,傅重庵用而克竟全功,其故安在?
这个疑问,魏默为他作了解答:“大金川之役,莎罗奔在碉堡中储粮守,以致官军无功,此正是‘制胜无如碉堡’的明证。后来讷亲奉旨督师,一战而败,为之气夺,因而亦议筑碉,谓之‘与敌共险’,其为荒谬,不言可知。讷亲与张广泗合疏言:‘天时地利皆贼得其,我兵无机可乘’,然则即令‘与敌共险’,依然落了风。”
“照这样说,傅重庵是师莎罗奔的故智。”龚定庵说,“他是书办,仕即能办贼,可见未经历练,学问经济,大概都从熟读奏议、政书而来。足见经世致用之学,还是要讲究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。即令现在不是好人的时候,或许用不着,可是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。”
于是相与纵论三朝用人,宗如龚定庵诗中所说,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,诸竞,自有权衡,善而能用,恶而能去,舍短取,人尽其才,除了最后那几年,由于年健忘之故,受和珅的蒙蔽以外,一切都是他自己主。仁宗则保护善类,唯恐不至,衡论法,细心推求,庙号“睿皇帝”,名实相副,因此嘉庆朝的循吏最多,在风尘俗吏中,亦常有杰之士,傅重庵以外,还有贡的贵州人刘清,在四川由县丞升知县时,政声即为全省之最。嘉庆元年教匪起事,刘清募乡勇五百人成为劲旅,教匪望影而避。四川教匪目叫王三槐,为刘清招抚,而总督勒保奏报大捷,俘获王三槐,解至京师,仁宗亲审,问他缘何造反。王三槐回答:“官民反。”再问:“莫非四川一省官都不好?”答说:“只有刘青天一个好人。”
仁宗因而命勒保据实奏保,逐渐升至四川臬司。嘉庆十年觐,赐御制诗:“循吏清名遐迩传,蜀民何幸见青天。诚心到能和众,本从来不钱。”可惜,如此循吏,只为不耐官场中的繁文缛节,又困于簿书钱谷,因而告病退休。仁宗知他的隐衷,由文改武,以云南藩司,改授山东曹州镇总兵。这便是仁宗不及宗之:如果是宗,必有不使刘清困扰而能尽其才的置,不至于以由文改武的策。
至于光改元,庸暗不明,连“善善而不能用,恶恶而不能去”都谈不上,因为本不明善恶。而且跟明思宗很相像,喜用严刑峻法,但以善恶不明之故,每每摧折好人,除寒透了心的英和以外,督抚中有才、有治绩的,常在最后遭受挫折。如识的蒋攸铦,受曹振镛排挤任两江总督后,嘉庆十年,以置盐枭黄玉林案,在因病乞假,召回京途中,突蒙严谴,降为兵侍郎,以至病殁于旅途之中。
又如那彦成,光七年办理回疆善后,尽去积弊,赐紫缰、双翎,绘像紫光阁,刊功臣之末。后来回疆复生叛,论者借词攻击那彦成,竟诏斥那彦成误国革职,但十三年病殁于家后,复又追念平教匪功,依尚书例赐恤,并谥文毅。然则始终肯定了他的毅力,而竟在垂暮之年,予以严谴,岂非速其死。
魏默这些略近愤激的议论,使得原已为慨的龚定庵得了一个结论:“宗善恶并用,纵由心;仁宗善善必用,微惜恶恶不去;今上则恶者常得,善者每遭挫折。由此可以看世运了。”
有好一阵,龚定庵跟魏默在一起盘桓,常常是两个人对据一张方桌,一大壶酒,一个“盒菜”,以箸代筹,指画山川险要,就清军关以来的大战役,各抒所见,评论得失,往往谈到宵方散,还不愿归寝,独坐沉思,心起伏,壮志未消,力渐衰,书空咄咄,心有不甘,满腹自信绝非纸上谈兵的筹边伟略,莫非真是就此埋没,随土?
苦闷多日,为吉云看来,终于忍不住发问:“看你心事重重,何不跟我说一说?”
“今年四十六了,望五之年,还是一名礼主事,白首为郎,还则罢了;上面还有员外、郎中,什九后辈,岂不难堪?”
“这是世俗之见。”吉云说,“不应该自你的中。”
“好,这不说。”龚定庵忽然想问一问,“吉云,你以为我只不过文字胜人而已!是不是?”
“我倒不是这么看,文章原有义理、辞章之分,于义理,就能成为经世致用之学。我看你的几篇杂记,《说京师翠微山》《说昌平州》《说天寿山》《说居庸关》《说张家》之类,不是普通的游记,光是描写风景,论形势,论建置源,用兵为政,亦都可参考你的舆地之学,实在是很有用的东西。”
“唉!”龚定庵叹气,“吉云,你我上有不投之,不过,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己之一。我现在不甘心的,就是虽有筹边良策,毫无用;纵有抱负,无从抒展。”
吉云不作声,想了好一会儿说:“我们绍兴的乌师爷,你一定看不起,可是,你们杭州的陈潢,莫非你亦不屑一顾?”
这是劝龚定庵考虑,是不是可以作督抚的幕客?“乌师爷”为雍正朝田文镜司章奏,迎合世宗的意旨,使得田文镜信日固,但田文镜其人,就为龚定庵所鄙视,乌师爷亦就不值一谈。可是提到杭州的陈潢,龚定庵不能不动心了。
陈潢是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辅的谋主。靳辅是镶黄旗的汉军,仕之途较宽,顺治九年以官学生考授国史馆编修,康熙初年以阁学士外放安徽巡抚,从此开始了他一生不朽的盛业:治理黄河。
明朝末年,寇四起,运断绝。一条黄河,百孔千疮,到泛滥,由河南到山东这一段,由于李自成几次决以黄河淹开封,灾害尤为严重。所以多尔衮领兵关后,一到河南、山东归掌握,立即派汉军镶白旗的杨方兴为河总督。此人是清朝在关外第一次开科取士所取中的举人,到任后全力修堤,疏通河。一直到顺治九年,心瘁,上书请罢官,但治河正有起,不容他告退,上谕留,杨方兴亦勉为其难,一直栉风沐雨,亲自防河督工。
其时有一些言官,联名上疏,建议勘查九河故,导河北海。原来黄河发源于青海,经河东行一折往南,龙门至潼关前面,再折而往东,即河南地界,在与山东接壤之,复又转向西北,以地形阻隔,一条大河分为九条小河,在山东、直隶之间,渤海。但黄河早就与淮河合,由西南,如说要导河北海,既不可能,亦不必要。
因此杨方兴上奏:“河古今同患,而治河古今异宜。宋以前治河,但令赴海有路,可南亦可北。元明迄我清,东南漕运,自清迄董家二百余里,借河为转输,河可南,必不可北。”这段话言简意赅,说得很清楚,但宋朝“可南亦可北”的说法,是有蓄的,真正的形是,在南宋,黄河可北不可南,因为黄河自河南之东应向北而竟向南时,金兵便可利用黄河南侵,所以南宋治河,以使河北为不易的宗旨。
自金章宗明昌五年,黄河改往南以后,自南往北的运河被冲断成两截,因此,自淮安府的清黄河,往西行二百余里,再由董家往北运河。这就是说,漕船自南北向的运河行至此,有一段去程自南转西,回程自北转东,总计二百多里,必须经行黄河,谓之“借黄”。如果黄河循故往北,运河“无黄可借”,势将中断,所以杨方兴虽“请敕廷议,定画一之规,屏二三之说,俾有所遵守”,其实朝廷仍是支持杨方兴,否定了言官的建议。
继杨方兴治河的,是浙江义乌人朱之锡,顺治三年士,十一年以兵尚书衔,总督河,康熙五年病殁于任上,亲见朱之锡治河辛苦的地方大吏,上奏表功,说:“之锡治河十载,绸缪旱溢,则尽瘁昕宵;疏浚堤渠,则驰驱南北。受事之初,河库贮银十余万;频年撙节,现今贮库四十六万有奇。其官守,可谓公忠。及至积劳撄疾,以河事孔亟,不敢请告,北往临清,南至宿迁,夙病日增,遂以不起,年止四十有四,未有嗣。”朝廷自然优恤,但犹不足为朱之锡之荣,江淮间颂扬德政,说他死为“河神”。
当靳辅由安徽巡抚转任为河总督,治河功不即见,但圣祖相信他彻底整理的步骤正确,所以虽遭工官员及御史的责难弹劾,信任如故。而靳辅亦有治河必成的信心,这份信心,主要的来自陈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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