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?”小云一面使劲为他背,一面又又笑地问,“总不会把我比作你家老太太吧?”
“都不是。”
“那么比作谁呢?”
龚定庵原是随敷衍的一句话,本未作此想,只好支支吾吾地故作不肯实说的模样了。
“我知了,大概是你大。”
“你真是匪夷所思!”龚定庵笑,“你怎么想来的?”
“总要有个人啥?”小云停住手说,“你站起来,我拿清给你冲一冲。”
用清冲过,又替他抹了,小云从五斗柜里取一半新旧的白纺绸小褂,搁在床前的朱漆方凳上,示意他穿着。
“这是谁的小褂?”
“我的。”
“你怎么会有男的衣服?”
“我就不作兴女扮男装?”
龚定庵不免将信将疑,转念又想,它是谁的,实在问得多余。
“你先将就穿一穿。”小云又说,“我叫人给你买衣服去了。一时三刻,没法现,当然是到估衣铺买。”
“如果现,我还不穿呢。”龚定庵说,“衣服就像朋友一样,要旧的才穿得舒服。”
“这倒是真话。‘总商’黄家的老太太,专用一个人替她穿衣服,新衣服要穿得熟了,她才上。”
说着,小云服侍他穿好衣服,叫丫来,另外换了浴汤,该她自己洗澡了。
“叫你在这里坐。”小云端了张凳摆在窗,又拿把细蒲扇给他,然后指着城说,“那上常有人偷看,不能不关窗,关了窗,可又太,今天我可要开了窗,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了。”
“如果有人偷看怎么办?”
“你不会吆喝两句,把他撵走?”
“那么,”龚定庵笑,“我如果要偷看呢?”
“你敢!”小云嫣然一笑,“背过去,替我看住城上。”
其时暮霭初合,屋中又未灯,即令城上有人驻足凝视,也看不什么来。直到小云浴罢,方始起灯来,收拾澡盆。饭后坐在窗前纳凉,灭去灯烛,但凭一钩新月,影影绰绰地照见小云的轻盈态,在一张可坐可卧的藤榻上,她依偎着龚定庵,一面挥扇,一面轻轻哼着小曲,显现了温婉柔顺的一面,比起歌筵之前的朗明媚,倒像是另一个人了。
忽然,一阵风起,只听护城河中,“扑通”一声,仿佛有人落,接着“嘎、嘎”数声,有如鸭叫,令人骨悚然。
小云即时抱着龚定庵,他可以很清楚地觉到她的心加剧,于是他拍拍她的背说:“别怕,有我。”
她不作声,只是侧耳静听着,却再无异状,一颗心方始渐渐平复来。
“怎么?”龚定庵指着城河问,“外面有鬼?”
“不但外面有鬼,这座合欣园里也闹过鬼。就是上个月的事。”
“噢,”龚定庵好奇地问,“你倒讲给我听听。”
“先把灯起来。”
于是扶携着一起走过去,将正中大圆桌上的烛台燃,小云从柜里取来一瓶玫瑰浸泡的洋河粱,另外装了一碟松仁、一碟虾米酒。
“这里有个教曲的方老师,名叫方张仙,没有一个班的姑娘跟他不熟。上上个月他生日,大家凑份请他喝酒,他说:‘我在这里三十年,先前听声音辨人,现在只要一望影就知是谁。你们信不信?’大家不信,他说不妨面试。怎么试法呢?
“试法是让方张仙坐在新糊的白纸窗外,屋里灯,姑娘们一个一个经过窗前,影映在白纸窗上,方张仙一看便叫名字,有两三个人第一次叫错了,但只要说一声‘不对’,他立即另举一个名字,那就再也不错。
“这样试了有二三十个人,怪事来了,只听方老师大叫一声,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。赶去一看,只见他满是汗,脸大变,问他是怎么回事,他说,他看见鬼了。
“据方张仙说,他在窗纸上所看到的影,一共有三个,第一个是班里的姑娘;第二个跟在她后,是个男的,脖、、辫,伸双臂,仿佛想拉住前面那人似的;第三个约丈许,赤光,脸上凹凸不平,侧影狰狞,握着双拳,不断殴击男,似乎要迫他对最前面的女手。
“‘那么,’有人问,‘那姑娘是谁呢?’
“‘解银儿。’
“名叫解银儿的那姑娘,嗷然一声,哭了来,显见得其中有一段隐。有那相熟的女伴,知她曾有过一个恩客,此人姓李,都叫他李二公,风度翩翩,文采过人,但却是个败家,挟资数十万,遍阅烟,由苏州而江宁,由江宁而淮南,最后住在小秦淮,与解银儿打得火。
“其时他有个五服之的叔父,位居显要,有人跟他说:‘令侄一表人才,如此浪自弃,未免可惜,而且沉湎酒,旁人指目,亦败坏府上的家风,足实在不能不一了。’这位显要以为然,便派人到扬州,在小秦淮找到李二公,勒他即时回乡,关闭在一座园中,责令帷苦读。几个月以后,传来消息,说李二公一病不治,竟尔世。
“这个故事的后半段,只有解银儿自己知,此时且哭且诉,才知李二公跟她有啮臂之盟,已经付了鸨母五千两银,买解银儿为妾。当李家派人寻到扬州时,解银儿已有两个月的,李二公便跟她说:‘你等我三年,只要我中了举,家里一定会准我娶你。如果三年过了,我不能娶你,随你自便,五千两银就算我送你的妆奁。不过,你肚里的孩,不是男是女,你一定要生来,即使我不能娶你,会有人来接孩回去。李家的骨血,不能落在外。这件事,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话办,我了鬼都不饶你。’
“他说一句,解银儿应一句,而且百般安,勉以上,李二公自觉真是遇见了淤泥而不染的风尘奇葩,居然能排遣生离的悲痛,心安理得地随着家人回乡。
“哪知解银儿的假母,除却白的银,再不认识别样东西,当时心里在想,解银儿待产要好几个月,生了孩以后,可想而知的,她不会再肯接客,一株摇钱树白白地荒废三年,还要供养她们母的嚼裹。而况三年以后,李二公会不会来重修前盟还是个未知之数。总之,解银儿腹中的那块,绝不能再留,而且要趁早动手,到得四五个月,一重,要想打胎都不能够了。
“主意一定,找了个积世老虔婆来,了一帖药,要解银儿把肚里的孩拿掉。解银儿自然不肯,哭着哀求,又说,李家当朝显宦,他家的骨血不肯落在外面,将来接孩时,一定会有一笔重酬。何妨让她生产以后再说。
“‘你别昏!哪家班里有这个规矩,姑娘着个大肚摇来晃去?客人传去,都当笑话讲,我在小秦淮还混不混?我跟你说了吧,李二公这一去是绝不回来了,至于说来接孩,更是不会有的事。李二公从苏州到扬州,不知结过多少相好,也不知有多少相好,怀过他的孩,都像你这样,他李家倒要开育婴堂了。’
“少不得也有人劝她,是即令如愿,能够生来,以后的日也很难过。如果是个男孩,李家也许还会来接,倘是女婴,可以断言,李家一定弃之不顾:从无世家大族从家接一个女孩回家。到那时这个女孩就是个‘讨债鬼’,解银儿定会悔不当初了。
“通前彻后想来,解银儿终于如了鸨儿之愿。当然,打来的那个未成形的胎儿,是男是女,谁也不知。不过解银儿一想到了,总认为那是个‘讨债鬼’,因为只有这样去想,她心里才会好过。
“不久,接到李二公的噩耗,解银儿想起往日的恩,暗地里倒赔了许多泪,同时,也不免担心,算日已经足月临盆,如果李家来接孩,怎么代。这样担了半年的心事,毫无影响,证明鸨儿的判断不错,即令李二公遗言,有嫡亲的骨血在扬州,他家亦不愿来惹麻烦,而况李二公是否有此遗言,亦成疑问。
“到得方张仙‘见鬼’,解银儿破了这段隐,便有人私解释方张仙所见的况是,李二公既然曾有‘鬼也饶不了你’的话,是自衷心的誓言,不可违背。看样,李二公在冥冥中还念着旧,对解银儿不忍手,无奈后有厉鬼迫,非要他履行誓言不可。大家都觉得此人的话很有理,唯一的例外,是那鸨儿,大骂此人造谣生事,甚至还迁怒到方张仙,说他‘活见鬼’,挑拨是非,从此不准他她的班。”
“可是,有鬼没有呢?真的有鬼!”小云用低沉的声音说,“先是解银儿的‘妈’,有一天无缘无故发狂,跑到城河边,‘扑通’一声投了。面上冒了几个泡,人已经沉了去,尸首到第三天才浮来。接来是解银儿,天天吐血,一吐半脸盆,好不怕人。这样不到半个月,呜呼哀哉!你说可怕不可怕?”
“负心的报应如此,也未免太残酷了一。”
“你是说,解银儿不过打掉一个还没有成形的胎,算不了一回事,哪知李二公要了她们两条命,报应太过分了不是?”
“你不觉得?”
“你要仔细去想过,就不觉得过分。”小云说,“李二公人在家乡,心在扬州,他既然那样郑重其事代,一定暗底派人在打听,解银儿一举一动,他都知。且不说解银儿满答应过他,愿意守他三年,不过等他一走,上变心,说不定李二公为此伤透了心,以至于一病而亡,因为人没有意思了。甚至于李二公只想早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为的是早死早鬼,好来活捉解银儿。”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