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注意地看着她。
“牢禁调戏女犯人,不当一回事。你有老郑保你的镖,当然不要,不过总是‘忌’一的好。还有,死囚号里有个疯,你要当心。”
听这一说,杨大大为不安,她平生最怕无可理喻的疯人,急急问:“是‘文疯’,还是‘武疯’?”
“文疯。”
文疯不过胡言语,不比武疯会动蛮打人,杨大稍微放心了些,想一想问:“能不能避开?”
“就在小白菜隔一个号里。这个疯也是谋杀亲夫的案,有时候疯,有时候神智又很清楚。大家说她是装疯,只好关在那里再说。我说你要当心,倒不是说要避开她,她关在号里,你不必怕她。怕的是,你们在谈天的时候,她忽然发起疯来,少不得有人会来,那一来,你也就躲不掉了。”
“啊!这倒是个很大的麻烦!”
“要看运气。”王大妈说,“我想不要。”
王大妈认为郑兴应该顾虑到可能有这样的意外,事先会有安排;如果他不曾想到,杨大可以向他提。此外,女监中看守死囚号的“禁婆婆”,王大妈亦可以跟她打招呼。当然,空说白话是没有用的。
“那禁婆婆夫家姓萧,绰号‘笑面虎’,人很厉害。不过,衙门里面向来是‘火到猪烂,钱到公事办’。叶太太,你手很大方,笑面虎一定肯帮你的忙。”
杨大连连,不必明说,只应得一声:“我都懂!”
回到泰客栈,杨恭治亦已由余杭返回杭州,带来五百两银,有银票、有现银,现银又有元锭、小元宝、墨西哥鹰洋,杂七杂八的,凑成一个整数,可以想象得到,这笔款,来之不易。
除此以外还有封信,是杨乃武的妻托人写来给杨大,话不多,但很实在。说是正在变卖田地,年不可能脱手,但谈得已有成议了,一过来年元宵,就可脱手,为数约有两千银。这场官司一定要打,只要能救丈夫,倾家产,在所不惜。“一切请杨大主,费用无须顾虑。”
杨恭治念完书信,又转达了同样意思的信,杨大颇安,“事到现在为止,总算一切顺利,明天我去以后,如果也是这样顺利,局面就有‘扳’过来的希望了!”她停了一说,“钱这一个字,是说不得了!如今是要关,只有放开手来。你们两个,一个看家,一个陪我上街。”
杨恭治远而来,需要休息,留他看家。詹善政陪着杨大上街,先到银楼,兑了几个现成的金戒指,轻重不等,最重的一个,足足三钱,是预备送给笑面虎的;其余的都在钱把左右,以备不时之需。
然后到估衣店买了一件灰布棉袄,一条黑布裙。绣鞋最好不穿,但弓鞋都是自己,买不到现成的,只有另想别法。
回到泰,已是上灯时分,匆匆吃完晚饭,杨大就回自己房间上床了。不过四更时分,便已起,从知人事以来,这天是第一次不梳,只拿黄杨木梳稍微拢一拢,脂粉当然不用,而肤仍嫌太白——她听人说过,有那年轻貌的寡妇,矢志守节,顾虑到会招惹游蜂浪蝶,故意用黄连或者荷叶煎洗脸,将雪白的肤,成黄渣渣一副病容。似乎可以如法炮制,但又怕由白变黄之后,再也无法复原!想想还是舍不得,只好算了。
绣弓鞋却好想办法,用把剪刀将鞋帮上绣满了的红绿叶,尽皆挑破,理净线,然后门角落里抓把灰尘在鞋帮上,立刻变成灰黑。上臃臃的灰布棉袄黑布裙,一好像老了十年,是个不大起的乡中年妇人了。
杨大扎扮停当,方始饱餐一顿。然后由詹善政陪着,依照约定,到县司衙门后面一家茶店坐等。
这家茶店虽小,生意好得奇,但缺少一般茶店那谈阔论,或者自在悠闲的乐气氛,因为顾客以探监与寻门路来谈官司的居多,不免面带愁容,寡言难笑。如果有事必得开,亦总是接耳,唯恐人闻,越使人兴起黯萧索、隐隐不安之。
唯一的例外是杨大,想到狱之后,便是揭破真相、改变局面的开始,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兴奋;转念到监狱中得诸传闻,从未亲历的景象,上就可以得到确实的印证,自然而然地激发了重的好奇心;但记起李司狱的警告,少不得又有些惴惴然。这样思起伏,一颗心静不来,神之间难免急躁了。
“怎么还不来?”
“会来的!”詹善政低声劝勉,“大,你要稳得住。”
杨大将“稳得住”三个字,切切实实地咀嚼了一会儿,果然心定得多了,默默地考虑着,见了小白菜应该怎么开?如果她不肯吐真言,又将如何?
正在沉思着,忽然觉得有人拉她的衣袖,抬看时,詹善政正向外努嘴:王大妈来了,正跟人在门之低声谈。
“走吧!我们迎上去。”
“等一。”詹善政说,“她跟人在谈事,不便。”
等了一会儿,只见跟王大妈谈话的那中年男,拿一张纸了给她,然后离去。杨大猜想是有封信托王大妈带监狱,心里在想,与小白菜见了面以后,也可以照这样,托人带封信给打死牢的胞弟。
“去吧!在招呼了。”詹善政一面说,一面将茶钱放在桌上,陪着杨大走到门。
王大妈不发一言,转便走,到得人迹较稀之,方始站定脚说:“秀贞!你不要怕。”
“我不怕!”杨大伸手去接她的药箱,一个藤篮,并不算重。
“你回去好了!”王大妈又跟詹善政说,“等我送她回去。”
说完,王大妈迈开一双鲇鱼脚,领先走,杨大拎着药箱,跟在后面。这天极冷,但有极好的太,四五个红黑毡帽、棉袄或者老羊袄纽扣不扣,用条带束住的差役,在晒太,旱烟。他们都认识王大妈,但招呼过后,视线都落在后的杨大上。
“王大妈,”有人问,“你新添了一个帮手?”
“是啊!是我外甥媳妇。”王大妈说,“年纪大了,不能不找个帮手,将来好替我,养我的老。”
听这一说,杨大大大方方地,笑个,跟着王大妈往里走。私狱的第一关,就这样顺顺利利地闯过去了。
大门是个院,对面一排平房,只见郑兴站在走廊上闲眺。这一,杨大更放心了,知他是特意来接应的。
“郑,”王大妈抢先招呼,为的是要将灵机一动,新认的这个“亲戚”告诉他,免得在第三者面前谈起来时,接不上,“今天我带了我外甥媳妇来帮手。请你老多照应!”
“好的,好的!”郑兴亦装作初次相识般,向杨大,然后向王大妈说,“胡大先生送了一批药,你来看看,哪样病有哪样药好用,心里有个数。”
“胡大先生”就是通国皆知的胡雪岩,号称“胡财神”,他开着一家海闻名的药店,招牌叫作“胡庆余堂”。这家药店的药材,特别地,因为珍贵重要的药材,大多在西南、西北的山中,而西征的元戎、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侯左宗棠,与胡雪岩的关系密切异常,西征的粮饷军械,大都由胡雪岩在上海专设“粮台”采办。所以,胡庆余堂采购陕甘、云贵、四川的药材,不但货便利,而且价钱公;同时用解运粮饷军械的车辆人力,回空运药,脚亦格外便宜。有此几个人所莫及的有利条件,加上资本雄厚,经营得法,胡庆余堂的声誉,直京师数百年老店的同仁堂。对胡雪岩名与利来说,有锦上添之妙。
不过,胡雪岩却非为富不仁之辈。杭州有钱人家的老太太,最讲究“好事”,为儿孙福,胡老太太喜好事,而胡雪岩是孝,仰亲心,亦以博名,好事的手笔很大。各省旱灾荒,米一捐就是几千石,棉背心一送就是上万件。至于在本乡本土的杭州,夏天施茶施医,冬天送米粟、舍棉衣,不在话。逢年过节,泽及囹圄,总有大量的药品送来。药是早就送来了,郑兴不过借个因,好延她到室去密谈而已。
于是王大妈欣然应诺,随着郑兴了靠东面转角的一间平房。这里是郑兴休息兼办事的地方,一张床,一张方桌,桌上堆着些保和、紫雪丹、六味地黄等等成药。
郑兴特意都把窗门打开,以示无私,而实在是防备有人经过,便好住。四无人,正好说话,“王大妈!”他说,“你尽去看你们的病,手脚快一,看完一大半,到这里来吃茶吃心,歇一歇再作理。”
“好!那,”王大妈指着杨大说,“她就给你了。”
“我知。”
“噢,还有句话。”王大妈说,“死囚号里关了个疯在那里,到时候发起疯来,惊动大家,那是不得了的事。”
“疯死掉了!”郑兴毫无表地说。
“死掉了?”王大妈大意外,“哪一天死的?”
“总有十来天了。王大妈,你不要闲事了!只你走。”
等她一走,郑兴起走到床脚边往板上一推,有扇门“呀”然而开,原来里面还有间密室。
“叶太太,你请里面躲一躲!”
杨大心有些慌了!这间密室,可能就是一个陷阱,知人知面不知心,说不定郑兴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。虽然他曾坦白承认狱中有许多不见天日的黑幕,仿佛是“真小人”的样,其实比“伪君”更来得险。
这样转着念,表面不免略显踌躇,郑兴静静地看着她,并不促。而杨大从他沉静的中,忽然得到领悟,心一横,坦然走了去。
郑兴立刻跟,门一关漆黑一片,可是听得“咔嗒”一声,前随即一亮,原来郑兴将系着绳索的天窗打开了。光很,斜照来正好笼罩着郑兴的上半,她看到他的脸,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。
“郑,你在试我,是不是?”
“是的。”郑兴平静地问,“叶太太,你知不知,我试你什么?”
“够不够胆大。”
“不是!你敢跟王大妈一起来,神不变胆就够大了。”
“那么,试我什么呢?”
郑兴语又止,最后摇摇手说:“算了,试过了不必再去说它了。”
这,杨大更明白了。郑兴是试她有否不惜牺牲的决心——自己如果敢这间密室,当然知羊落虎,会发生什么事,而是准备接受的表示。可是,这样来试,有没有意义呢?
答案不待她问就有了,郑兴从容说:“叶太太,你来容易,以后一步一步,越来越难。难在什么地方呢?难在你步步要冒险,可是步步要踏实。这非看得准,走得稳不可,一个失足,不但你自己不得了,我们也要陪你吃官司。得不巧,要家破人亡,所以不能不试一试你。”
“是,是。我知,你郑是好人,我是看得很准的。不过,现在照你说的话,大家是同船合命了,以后怎样看得准,走得稳,请郑先教教我。”
“好的,时候还早,你先请坐。”
郑兴熟练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两张凳,在光对坐,膝盖几乎相接了。
“我先请问你,如果你跟小白菜见了面,她什么话也不肯告诉你,你怎么办?”
“我,”杨大思索了一会儿答说,“我只当白来一趟。”
“好!”郑兴脱赞许,却又问,“你会不会生气?”
“气在心里。”
“气不过了,会不会跟人去说?”
“决不会。”杨大说,“这件事怎么好说?说了,害你们,也害我自己。”
“叶太太,你脑很清楚。我再问你,如果小白菜跟你说了真话呢?你怎么办?”
“那要看是什么话。”
“譬如说,你兄弟并不冤枉,真的给了人家砒霜。”
“哪里会有这事?”杨太太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了。
郑兴有失望的表,“老实讲,”他说,“我们就怕你沉不住气。”
杨大不能不在心里承认,自己是不知不觉中激动了。而对于郑兴的那句话,亦就有了许多领悟。人是有的,喜怒哀乐,不易排遣,尤其是在切利害有关的时候,惊心动魄,更难勘破。
这就可以想象得到,自此以往,也就是跟小白菜见了面以后,上会遭遇许多冲击。譬如,小白菜吐了真凶的姓名,当然是一大喜事,但这还可以沉得住气;倘或发觉竟真的是自己的胞弟了凶手,或者小白菜一咬住不放,那时的悲愤惊怒,不易自制,只要一爆发了,也就是整个狱私探这桩不法之事的爆发,会牵累到李司狱、郑兴、王大妈等人,遭遇家破人亡之祸!
转念到此,悚然而惊,但亦有欣之,幸亏觉悟得早,错误尚未造成,还来得及防制。
防制就是自制。她凝神静虑,自我估量,自己有没有那能够接受任何严重打击的勇气?于是要设想各况,最残酷的一是:小白菜能够举确切的证据,证明拿砒霜给她的,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的同胞手足。
果然如此,只好听天由命了!她心里在说,自己作孽自己受,只有将来等着收他的尸了。
这样想来,反倒有心安理得的觉。于是平静地答说:“郑,我想通了。一个人只要能最坏的打算,就什么都不在乎,事也看得淡了。”
“能说这话,叶太太,你是真的想通了!我们旁边帮忙的人,也可以放心了。你等一会儿,我去安排,安排好了,我来通知你。”
郑兴起走了。杨大回想刚才谈话的经过,对郑兴更有信心,但也警觉到,由此开始,步步荆棘,一都错不得。凡事必须想停当了再。郑兴所说的,“看得准,踏得稳”六个字,必得谨记在心。
过不多久,外面又有人声了。郑兴去而复回,后面还跟着一个人,走到光之,方始看清,是个中年妇人,瘦刮刮的一张脸,尖尖的鼻,薄薄的嘴,稀稀的眉,嘴角挂着微笑。杨大一就想到了,她就是王大妈所说的“笑面虎”。
果然,郑兴为她引见:“叶太太,她就是女监的萧二娘!”
“萧二娘!”杨大看一郑兴说,“我叫秀贞,叫我名字比较方便。”
“那真失礼了!”萧二娘的笑意更,“不过,这里不是讲客气的地方,我就遵命叫叶太太秀贞。”
郑兴,也改了,“秀贞,”他说,“我现在把你给萧二娘,她有话跟你说。”说完,他就走了,不过听得来,他仍旧在外面那间屋里。
“萧二娘,你好!”杨大是预备好了的,拉过她的手来,就将一个分量最重的金戒指,在她中指上。
笑面虎的笑意更了,“秀贞!”她着她的手说,“你不要怕,一切有我。”
“是的,多谢萧二娘,”杨大说,“这样帮我的忙,真是激不尽。我住泰客栈,还有两三天才回余杭,请萧二娘到我那里来玩儿,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说。”
“好的,好的。回再商量。秀贞,”萧二娘问,“你跟小白菜认不认识?”
“不认识。”
“那么你预备拿什么份跟她见面?”
这一问将杨大问住了,不过,她很机警,立即反问一句:“萧二娘,你看呢?”
“一个人在这地方,遇见亲人一定会哭哭啼啼,你虽跟她不认识,一提起来,有你弟弟的分在那里,就跟亲人一样了。说不定她会动,哭声音来不方便。”
“是的。”杨大问,“那么,我如果不说破份,又怎么说呢?”
“造个因由很方便。好在小白菜见你能够到里来跟她见面谈话,一定是有来的,如果有冤枉,定会实说。”
此言大有理。杨大考虑来,觉得隐藏份跟小白菜见面,是个极好的建议,盘算来有许多方便,因而欣然许诺:“好的!我听萧二娘的安排。请你吩咐,我算什么份就是什么份。”
“不必说得太详细,糊糊反而好。”萧二娘想了一说,“秀贞,你仍旧是叶太太,是杭州城里一位大官家的女西席,这家的老太太听说小白菜遭了冤枉,很可怜她,所以派你私来跟她谈一谈。你懂了吗?”
杨大听她一说,便全都领会了,“是,是!我明白。”她说,“我会随机应变。”
“好!不过,你自己不要动,一脚,小白菜起了疑心,你就听不到真话了。”
“是!”杨大很诚恳地受教,“多谢你提醒我,我会当心。”
“那就走吧!在我住的地方跟她见面。”
“那可是太好了!”杨大惊喜而激,“太好了!”
原来杨大人虽豁达朗,但世俗之见仍不能免,年近岁,也要讨顺利,总觉得狱已是万不得已之事,再要死囚号,是件大晦气之事,如今不想能在无意之中,解消了心里的一个疙瘩,这一喜非同小可!
“你先到我那里去等,我再去提她来。”
“是!”杨大又摸了个小一的金戒指在手里,拉住萧二娘问,“你有没有女儿?”
“有一个。”萧二娘照实答说,神之间,未免诧异。
杨大心想,一个最好。如果有三四个破费就太大了。“喏,萧二娘,”她将金戒指过去,“是我送你家小的,就算压岁钱好了。”
笑面虎当然笑纳,心里也还有些懊悔,早知如此,不如多说一两个。但转念想到,杨乃武这场官司倘能翻过来,细还有得打,捞外快的机会尽有得是,也就释然了。
了密室,杨大觉得双眩痛,闭一闭再睁开,只见笑面虎跟郑兴在低声接谈,便站远了等待。不一会儿,郑兴招招手说:“秀贞,你跟着萧二娘去好了。总要记住,心要定,话之前多想一想。还有,辰光不能多久。”
“是!我只要问几句话。”
萧二娘的卧室就在死囚号后面,这个地方是没有人走得到的死角落,在这里跟小白菜相会,比在死囚号里好得太多了。
像郑兴那么一样,一床一桌以外,别无。令人目惊心的是,墙上挂着一鞭,这当然是用来镇压犯人的,萧二娘大概亦知此刺,一伸手摘来,就往床一丢,接着揭开藤制的茶笼,倒了一杯茶给杨大。
“你请坐!我上去领她来。”说着,萧二娘摸一摸大襟上拴着的一串钥匙,很快地走了去。
杨大面窗而坐,双只盯着通路。不久,发现人影,她的一颗心立刻得很厉害了。定看去,跟在萧二娘后的小白菜,穿一极脏无比的灰布棉袄;发很多,糟糟地挽一个不成样的髻;可是,漆黑的睛与白皙的肤所散发的动人的风姿,依旧不减——杨大曾见过她一次,不过,回忆已无法印证了。
等她们推门,她已站了起来等着。萧二娘便向小白菜说:“这位就是叶太太。你有什么心里的话,可以跟她说。对你只有好,没有坏。”
小白菜木然不答,只不断地打量着杨大,中好奇多于疑虑。杨大便笑招呼:“品莲嫂,你请坐。”
小白菜动作迟缓地坐了来,杨大将自己的那杯茶推到她面前,这时才发现小白菜的一双手,形状可怕,又红又白像红芽姜,但细不一、弯曲不直也像红芽姜的形状一样。杨大知,这是挨拶以后,没有好好治疗的缘故。
“品莲嫂,你没有想到有个陌生人来看你吧?”
“没有。”小白菜慢吞吞地回答。
“我姓叶,是一位老太太托我来的,这位老太太好行善事,她家的大少爷很有势力。这位老太太听说你遭了冤枉,托我来跟你谈一谈,想帮你的忙,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条生路来。”
“哦,”小白菜问,“这位老太太姓啥?她为什么这么好?”
“原是为了行善,要打抱不平。至于姓啥,请你不必问,因为,这样的事,总要有顾忌,只能私帮你的忙。”
“怎么帮法?”
小白菜问到怎么帮法,可以视作一个愿不愿意谈去的条件。如果回答得不能令她满意,可能就无法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,想到这一层,杨大就不得不昧着心骗她一骗。
“我家的那位少爷,在京里大官,势力不小,他又最孝顺老太太,只要老太太可怜你,关照一声,他一定会力救你的命。”
听到这话,小白菜的原显得呆滞的双,突然有了生气,“真的?”她说,“世界上真的还有好人?”
“好人多得很。不过,忙也要帮得上,如果你不肯说实话,想帮忙也帮不上。”
“我说,我说!”小白菜急急答,“我为什么不说实话?”
杨大,暗中调一调呼,用平静的语气说:“我们老太太要我问几句话,第一,真凶到底是哪个?”
“真凶?”小白菜嘴角微撇,自嘲的苦笑,“假凶都没有,哪里来的真凶?”
杨大又惊又喜,但旋即警告自己,不可激动!所以仍旧用平常的语气问去:“这样说,你丈夫不是砒霜毒死的?”
“不晓得。总归我连砒霜是啥样都不晓得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你怎么供说,是杨乃武给你的砒霜呢?”
“县官我,要我说砒霜毒杀亲夫,不是我自己供的。”小白菜将手伸了来,圈也红了,“叶太太,你看,我这双手!十指连心,那痛,到现在想起来,睡梦里都惊醒。等绳的那时候,县官要我说毒杀亲生父母,我也会说。”
“原来是屈打成招。那么,”杨大很谨慎地问,“怎么不咬别人,单单咬杨乃武呢?”
小白菜将低了去,显得很痛苦似的,好久,才叹气说:“我对不起他,不过,没法!”
“为啥呢?”
“县官问来问去,气当中指的是杨大爷;我在那个时候,也想不起别人,只想到杨大爷。为了熬不起痛,一,只好咬了。”
杨大心想,自己兄弟一定也是这样的形,一上大刑,痛彻心扉,为求解得一时苦楚,心里所想的,只是如何答供,才能让问官满意,立刻松刑,此外都非所计。两相印证,屈打成招的事实更明显了。
“还有句话,我们老太太说,好像不便问你,不过不问就好像生了病要瞒人一样,不是件好的。所以,我还是要问,请你不要动气。”
“问好。”
“你跟杨乃武到底有没有‘’?”
小白菜脸一红,有些忸怩了——这就不必开,亦知真相,但是,杨大还是静静地等待。
“事到如今,也不必怕啥难为了。”小白菜突然抬一抬,很清楚地答说,“有的!”
“我想也有的。不然,你心里只想起他。”说了这一句,杨大略略思索,又问,“他对你好不好呢?”
“好!”这一字之答,胜于千言万语,使人可以想象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不止于好,而是极好。
“既然如此,你不该害他。”
“没法!”小白菜将低了去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
杨大立刻警惕,这是句空话。她已经解释得很清楚,自己再这样指责,无非是于个人对杨乃武特关切的气话,不但多余,而且很容易脚,让她疑心她的真实份。
因此,她立刻改,“是的,你实在是没法!”她说,“不过,我就不懂,你家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呢?”
“我不知!”小白菜仰脸望着空中,双迷惘困惑,“我常常在想这件事,总是想不通。”
“怎么叫想不通?”
“如果是毒死的,总有人毒手,那个人是谁?小大为人懦弱,没有冤家的!就有冤家,当面欺侮他,他也会忍,用不着这样的毒手。”
“照这样看,决不是毒死的。”
“那么是病死的?”小白菜说,“他有火的老病,发起来也会发寒。不过没有那样厉害。再说,验尸的时候,说尸发青,嘴里、鼻里都是血,又是哪里来的?”
这一层矛盾,杨大也无法解释。不过,她另有第三个想法,“会不会是无意之间中的毒?”她说,“吃东西不小心,会中毒。不是说,那天他路上吃了两个团,走到半路上就吐了。”
“是啊!说不定是团里的病。”小白菜起劲地说得这一句,神突然又变为沮丧,“现在也没法去得清楚。说也是白说。”
杨大同样地到沮丧,不过,她的觉不能摆在脸上,而且要想话来安她。
“只要是冤枉的,总归可以想办法洗刷。”
“想什么办法?”
这就谈到要关上来了。杨大也还不懂如何才能翻案,这是不能胡说的事,否则不但于事无补,且要防到小白菜拿她的话当真,惹意外的枝节来,将事越搞越坏。
于是,她想了一答说:“老实说,什么办法,我不知。不过,我把你的话告诉了我家老太太,她一定会找人来想办法。那时,我再通知你。”
“叶太太,你怎么样通知我?”
“你看,我今天怎么来的?”杨大说,“我人都得来,送个信给你,难办不到?”
小白菜,“谢谢你!叶太太。”她展齿而笑——这是她监狱以来第一次笑,当然,杨大也是第一次见,觉得妩媚非凡,心里不由得就喜她了。
这副模样,真个“我见犹怜”,杨大因而浮生一个疑问:如果自己是男人,有这么一段私,当然难解难分,割舍不,而她又是有夫之妇,无法一对久夫妻,那时自己怎么办呢?
转到这个念,中便问了来:“你对杨乃武很好,杨乃武对你,想来也不错。可是,你是有丈夫的,杨乃武也有太太,你们是不是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?再说,杨乃武是新科举人,还要京赶考;中了士,上就会官,或者在京里,或者在外省,照规矩决不会再本乡本土的官。照这样看起来,连偷偷摸摸也办不到了。”
“唉!”小白菜地叹气,“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提起来,像一场梦。不,”小白菜接着说,“一场梦没有成就醒了,醒过来才知自己了油锅。这是从哪里说起!”
“不!你还是要说,说了对你的案有好。”
小白菜不作声,脸上有一特异的表,痛苦迷惘之中有隐隐的喜悦,仿佛回味甚甘似的。杨大看得来,她是在回忆与自己兄弟在一起的日。
“叶太太,你不要笑我贱。我跟杨大爷是有约的,等他中了举人,就要娶我回家——”
“有这样的约?”叶太太不觉失声,旋即省悟,这样抢着问话,过分关切,容易脚,因而赶保持平静的神态。
而小白菜已有些觉察了,“叶太太,”她问,“你不相信?为啥不相信?”
“我没有不相信。不过,我不明白,你丈夫肯放你吗?”
“我始终没有跟他说过。不过,杨大爷跟我都打算过,事不难,可以成功。”
“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?”
“我婆婆是个媒婆。她应该晓得,小大跟我不,我们这桩亲事,当初原是错了的。我婆婆心里也知,我葛家的媳妇,不的,杨大爷的打算是,多聘金,让小大另娶一房。只要聘金足了,我婆婆一定会答应。再说——”小白菜没有再说去。
“再说什么?”杨大追不放。
小白菜略一迟疑,终于说了来:“再说举人老爷的势力,又不同了!我婆婆在这一上,总也要顾虑,不会故意为难。”
“嗯,嗯!”叶太太心想,自己兄弟如果有此打算,总要跟弟媳妇先说明白,却又何以始终未听见说起?
“叶太太,”小白菜又开了,“这件事真是冤孽!想想也要怪杨大爷不好。”
“噢,他哪里错了?”
“如果早接我到家,不一定要等中了举以后,那不就没有这件天大冤枉的祸事了?”
谈到这里,只见笑面虎在窗外闪过,与杨大打了个照面,与手势中都表示,谈得够久了,应以尽快结束为宜。
因此,她就不能再谈与案没有直接关系的话了,可是要的话,想起来亦很多,只能挑最有关系的谈。“品莲嫂,”她说,“我一定劝我们老太太,尽量帮你的忙,不过,有几件事,要请你心里先有个数。”
“哪几件?”小白菜坐一坐正,是很用心听的神态。
“第一,你这件案,跟杨乃武是分不开的!你有生路,他亦有生路,他如果受了冤枉,你的冤枉更加不容易洗刷。这一,想来你总知?”
“是的,我完全知。”
“那就好!”杨大接着说,“这件案要翻,或者要从杨乃武那里翻起;不过他一个人翻没有用,要你跟着一起翻,两对得上,翻起来才有力量。”
小白菜,睫很快地眨动,想了一会儿问:“我跟他的话,怎么才接得上呢?”
“说真话就接得上。”
“说真话就接得上!”小白菜摇摇,“他们不相信的!说真话没有人听。”
“不说真话,本没有希望翻案。”杨大又说,“这一层,你心里先有个数就是。到那时候,应该怎么说法,我再想法来通知你。”
“一定!”小白菜立即接,“一定要通知我。”
“第二,我们今天见面,照规矩是绝对不可以的。所以你不在什么地方,跟什么人,都不能风,说我跟你见过。”
“我知。这一轻重关系,我懂。”
“还有,跟人谈话,也不可以吐。譬如说,你跟人谈起这件案,不小心会说一句:我听人说,怎么样,怎么样,那就脚了,因为你在这里是什么外面的人都不能见的,人家就会问你,你是听哪个人说?这一来,你不是没法回答了吗?”
“嗯,嗯!”小白菜连连,“我懂了,我懂了,我总小心就是。”
“还有,万一我私来看你这件事被发觉了,上要查问,说你有没有跟一个叶太太见过面,你怎么说?”
小白菜反问一句:“叶太太,你要我怎么说?”
“你要一咬定,没有这回事。”
“好的!”小白菜说,“你亦是好意,我不能害你。”
这句话对杨大来说,是绝大的安,一方面觉得她本善良,颇识好歹;另一方面觉得她很听话,事看起来又多了一两分希望。
“就这样了!有机会我再来看你。”说着,杨大站起来。
“叶太太,”小白菜拉住她说,“我拜托你一件事,带句话给我娘,请我娘不要牵记我,就当从没有生过这个女儿!”一面说,一面她的圈就红了。
杨大于心不忍,但又觉到很为难。想了一,决定说实话。
“品莲嫂,这可对不住了。”杨大脑很清楚,“你想想,我要带了这个信给你娘,你娘问我,信是哪里来的?难我好说,我私跟你会过面了?”
想想不错,小白菜只好泪,作为罢论。见此光景,杨大大为不忍,心想得要对她有所藉才好。
“这样,”她说,“信是无论如何不能带的。不过,我自己,或者托人,总去看看你娘就是。听说你娘家境况不好,我请我东家老太太送你娘家几两银。”
“谢谢,谢谢!”小白菜动地说,“真是雪中送炭!”
回到泰客栈,杨大在杨恭治与詹善政心目中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。不过英雄伟绩,却不能公开宣扬,只有私谈论。即便如此,犹须防到隔墙有耳,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,立即停止。这样断断续续,一直谈到黄昏,才将狱经过说清楚。
可是,杨、詹二人却不知她此行有收获。固然事实真相,能够了解的,都了解了,但与猜想比较,并没有增加多少。葛品莲的死因依旧不明。此外,倒是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,原来杨乃武与小白菜已有藏之约。然而这一事实,对翻案并无用,如果让问官知了,反而会坐实了“恋”四个字,于杨乃武、小白菜更为不利。
细想一想,无论如何算是个安。第一,杨乃武的确没有谋杀葛品莲,他决不是如外间传说形容的,那无恶不作的坏人;第二,既未谋杀,就是冤枉,总可以想得为他申冤的法。
“回去过了年再说。”杨大说,“我们吃亏的,是没有一位大人先生可以帮我们的忙,譬如京里就找不到路。我想,现在案到了刑,能够托托人到刑去打打,先拿案拖来,这里就好慢慢想办法了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詹善政说,“在杭州这么多时候,我也常常在茶坊酒肆听人谈这件案。起先,大家众一词,提起来总说杨某人该杀!最近这个把月,论调好像不同了。杭州人是‘杭铁’,直,是非分得很清楚,我们不妨想想办法,能够拜托杭州的大绅士面申冤,事就有挽回的希望。”
这番话,杨大颇为注意,“你说,”她问,“大家的论调,怎么不同?”
“有人说,杨某人平常不安分,诚然不错,不过,就事论事,不可一概而论。功名大事,京会试有许多琐琐碎碎的事要料理,哪里会有工夫这件事?杨乃武既然通律例,脑过人一筹,莫非对这一是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?”
“这话说得很透彻啊!”杨大很兴奋地说,“我们倒请教请教行看,是不是就拿这些理由写在状上,由亲人来告?”
“是的!”杨恭治说,“如果我可以面,就我来告状申冤。”
“谁能面,谁不能面,大清律例上都有规定的。”詹善政提议,“我们该当专门请一位讼师,或者到绍兴去请一位过刑名师爷的人,来办这件案。”
“是啊!”杨恭治也附议,“当初我也这么说过。只为一时找不到够资格的人,如果请的人不在行,白钱是小事,误了事可不得了。如今,我看李景山、郑兴都很心,不如请他们举荐一位。”
杨大接纳了他们的意见。当时商量决定,她在杭州再多留半天,应该向郑兴去谢致意,顺便商量这件事。如有结果,留詹善政在杭州接。
于是第二天上午,备了两礼,又去拜访郑兴。昨天在监狱中说话不便,此时方将与小白菜会面经过,细细告诉了郑兴,最后方始明来意。
“要讲讼师、代书,我认识的不晓得多少。不过,本事都有限,婚之类的小官司,不妨请教他们,这桩官司太大了!没有一个人挑得起来,就算挑得起,不一定有把握,费倒是决不会少。我们总算有缘,我不能不替你们打算打算。这样,有位老先生,你们不妨去碰碰看。”
郑兴举荐的一位老先生,名叫邹观生,早年一直在北直隶游幕,通刑名,谁知偶尔疏忽,判牍上一个字的,将一桩盗案中不该死罪的从犯,定了绞罪。而这名从犯是三代单传,这一死,他家便绝了后嗣。不久,邹观生老妻病殁,独夜行遇盗,不幸丧命。邹观生认为是作孽的报应,心灰意冷之余,辞幕回乡,在西湖上茶叶的龙井隐居。他跟郑兴是酒友,一个月总有一两次,不是他城来访,便是郑兴携樽就教,盘桓竟日,很。
“这位邹先生平时不谈刑名,不过到酒吃得差不多了,你不问他,他亦会谈他平生办过的得意案。帮人打官司,当然更谈不到,所以要碰你们的运气。如果他肯帮忙,案或许有希望。”
“是的,我想有郑的在那里,邹先生一定肯破例的。郑,”杨大问,“你看是登门去拜访邹先生呢,还是摆桌酒请他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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