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,太清不便过分预,只能自己照应载钧,但越是如此,载钧似乎反愈。当然亲友中亦有嫉妒太清,而故意表示同载钧,间接形容太清之不贤。而男女人中,无事搬是非者,更不乏人。这一来,载钧与庶母之间,便有了一个难解的结了。
其时太清的女,行三的孟文,已远嫁至察哈尔,是蒙古科尔沁旗超勇亲王的福晋;另外两个女儿,行四的仲文及行七的以文,都已许字贵族,尚未阁。载钧对这两个妹妹,比较客气,但对异母所的两弟,行五的载钊及行八的载初,非常厌恶,动辄呵斥责骂,从无好脸嘴。载钊十四岁,载初更只有八岁,受了委屈,少不得向母亲哭诉,但太清不敢面理论,因为那一来载钧必然借题发挥,大吵一场,只好多方抚两个儿。载钊很懂事,能够谅母亲的委屈,八岁的载初总是哀哭不休,哭得太清心烦意,不免施以夏楚,但真如俗语所说的,“打在儿,痛在娘心”,太清每每终宵以泪洗面,憔悴得不成样了。
太福晋倒是很同太清,但她对孙亦无计可施,因为他会回嘴,有时让太福晋气得发抖,反倒要太清来解劝。
如是经过三个月,有一天太福晋将她找了去说:“我看你还是搬去住吧!不然一定会事。”
太清大吃一惊。“会什么事?”她想了一会儿说,“请太福晋明明白白告诉我。”
“我也说不清楚,你也不必问了。”
“不!”太清很持,“太福晋不跟我说明白,我不知会什么事,日夜提心吊胆,那日怎么过?”
“你只要搬去了,自然没事。”
“这么说,是大爷要撵我?”
“他倒没有说这话。”
这就奇怪了,既非载钧之意,然则是——她陡觉脊梁上一阵凉,用抖颤的声音问:“是太福晋不准我住在府里?”
“我怎么会撵你?”太福晋立即否认,停了一说,“我是看老大的意思,似乎只要你搬了去,他就,他就不往追究了。”
“追究什么?”
太福晋摇不答,但经不住太清一再追问,她叹气说:“唉!总怪你喜作诗作词,本来没有的事,只为有笔墨留在外,才会有人造谣生事。”
太清恍然大悟,接而来的是莫名的悲愤,恨不得以死明志,但一想到儿女,决绝之心自然而然地就了。
满怀的幽怨委屈,无法与小儿女诉说。幸而孟文由察哈尔归宁,以超勇亲王福晋的份,载钧对这个小他一岁的妹妹,不能不以礼相待,同时对庶母亦勉维持着一份应有的礼貌,但骨之间的矛盾,只是暂时被隐藏,并未消。
到晚来,母女俩在府中的天游阁上单独相,孟文才有机会细问风波的由来。太清将太福晋的话告诉了她,孟文既骇且怒,当然也陪着她母亲泪。
“我没有想到大哥的天这么凉薄。他不能这么欺侮人,娘,我明天去看三太爷。”
“三太爷病在床上,已经在办后事了,哪还能咱家的事?”
“那就看五太爷。”
“三太爷”与“五太爷”是指皇帝的胞弟,惇亲王绵恺与惠亲王绵愉,在近支亲贵中辈分最,宗一系的孙,凡有委屈,往往向他们乞援。惠亲王绵愉秉恬淡冲和,笃于宗亲,在他的侄女、侄孙女中,最钟的便是幼受母教,亦写得一手清丽的小诗的孟文。如果去向他哭诉,他一定会面来主持公。
太清考虑了一会儿,觉得不妥:“就算是冤家,也宜解不宜结。”她说:“皇上这两年事很严厉,倘或五太爷跟皇上谈到咱们家,万一皇上又生了气,给你大哥一什么分,那不更是结了不解之仇?”
“那么,明天我自己来跟他理论。”
“那也不见得有用,表面敷衍,心里越发记恨。等你一回察哈尔,只怕我跟你两个弟弟更要受他的气了。”
“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,莫非娘就老受他的欺侮?”
太清不作声,好久叹气说:“为来为去,为你两个弟弟。反正也只是三四年的事,我就暂且避开他,等载钊到了十八岁再说。”
原来王公弟,定制十八岁行冠礼受封,有了俸禄,便可自立,如果谨慎当差,逐渐晋封,太清还有一段桑榆晚景。
“娘这么打算,我也没话说了。可是避到哪里去呢?”
“自然是在外面找房。”太清说,“我已经拣来几样首饰,打算托人变价。如果你赞成,我就趁你在这里,把这件事办了。”
“娘何必拿首饰变价?”孟文说,“我让鞑馆拨款过来好了。”
原来蒙古王公每年朝贡,附带亦贸易,到京以后,有固定的住,俗称“鞑馆”,又分外两,外馆在安定门外,馆在御河西岸,那一带是外藩集中之地,礼设有“会同四译馆”——明朝名为“四夷馆”,清忌讳“夷”字,改称声音相近的“四译”,共计八馆,鞑馆即为八馆之一。
蒙古的贡使乃贸易随从,照例冬去归,货皆卸在鞑馆,以货为主,货款大都托鞑馆的执事代收。超勇亲王的贡使是陪着孟文一起京的,他带的货很多,孟文如果要支用个千把两银,只要到鞑馆将他找来,代一句,他自然会去张罗。但太清不愿意这么办。
“这么办,对你不好,对我也不好。不怎么样,你大哥的面,我得维持住。而且——”太清没有再说去,因为她变卖首饰,府别居,这境况,比较易于博得人的同。等彼此的怨恨为岁月冲淡以后,仍可回府。这是她一乞怜的打算,不必说破。
孟文当然也能谅母亲的心境,琢磨了好一会儿,欣然说:“娘,我有个两全其的办法,你就把首饰卖给我好了。”
当然,孟文承受她母亲的首饰,一定会善价。太清觉得这个办法不错,因为孟文的夫婿只知她了上千两银买首饰,不会想到她是变相津贴了娘家。
话虽如此,仍旧要用间接的方式。京师自乾隆末年,和珅当政以后,行一行贿的方式,以古玩铺、珠宝店为媒介,譬如有人想谋一个缺,居间的人就会告诉他,到哪一家店,去买怎么样的一幅画,或者一只瓶作为礼,送去了自有效验。指定之,开价极昂,不在话。其实此就是由受礼者家中取来的,表面送礼,里行贿,而受贿者,看来只是收受了一样礼而已。
太清亦是用这样的手法,托一家熟识的珠宝店经手,由孟文通知贡使,付价取,并不知这几样首饰的来历。
其实,从太清不容于嫡之,打算移居的消息一传,自愿相助的很多,太清为了维持一份自尊,总是婉言辞谢,如今照孟文的办法,筹得置屋之资,要找房,便不妨托人,很快地在西城养营,觅得了略有木、清幽整洁的一所住宅,携儿带女,迁离朱门。
龚定庵是从许滇生中得知此事始末,很想去看一看太清,但听了许滇生的一番话,打消原意。
“她如今居孀,家之间又有蜚语,所以她虽是家母的义女,我亦不便到养营去看她。人倒是常去的,每一回都陪她淌泪。载钧实在太岂有此理。上个月莲生京,想去看她,我劝他不必,因为有害无益。”
这话实际上也是劝阻龚定庵,他当然听得来,然说:“照此形看,想写首诗问问,都大可不必了。”
“这才是聪明的办法。”许滇生换了一个话题,“令叔快要真除了。”
这一说,不想引发了龚定庵的牢。原来龚守正是嘉庆七年的翰林,为人庸俗,虽在翰林从不讲学问,龚定庵曾经公然批评他“一窍不通”,又说:“家叔的学问都从五书而来。”人家问他:何谓五书?他说:封面五,就是五书。红面的是缙绅录;黄面的是京报;黑面的是属的禀帖;白面的是各衙门的知会;蓝面的是账簿。
但是龚守正的官运亨通,因为他那谨小慎微,从不多事,亦从不敢说一句有风骨的话,正适合曹振镛、穆彰阿所倡导的政风,所以早在光十年,便已当到侍郎!这几年一直在各转,先是礼,后是兵,再迁,复转吏,仍回。
这年九月终于升署礼尚书,由于只是署任,所以龚定庵在礼当主事,不必因为需要回避而请求改调。
“定庵,”许滇生又说,“令叔一真除,你自然要改官。到刑来如何?”
许滇生是刑侍郎,很想罗织龚定庵刑,但龚定庵的官兴已冷如死灰了。
“到时候再看吧!”
龚定庵并无意转调刑供职,但许滇生不死心,极力怂恿,表示如果龚定庵肯到刑,将请他当“秋审总办”——这是刑最权威的差使,秋审总办一共八个人,十八行省以及拘系在刑“诏狱”——俗称天牢的待决重犯,都须先经秋审审,何者“实”、何者“可矜”,一一推详,造成“勾册”,在霜降以前,呈上御前,待朱笔“勾决”。这份生杀大权,实际上之于秋审,所以这八总办被称为“八大圣人”。
“定庵,刑律所穷,济之以礼。礼是府上的家学,你又一向讲究经世致用,目前秋审的总办,就少像你这样一位于《礼记》的专家,以致许多‘服制案’不得其平。我希望你考虑。”
所谓“服制案”,是杀人犯所杀的人,如胞伯胞叔,或胞兄等,照《大清通礼》在服制上为“期服”,即是次于父母三年之丧的服丧一年,照刑律例须加重,但地方官向来以“逆重案”为讳,因为有逆案即表示职司民牧的人,不能化民成俗,不足以为“父母官”,轻则降调,重则革职。同时“刑名师爷”有几条一脉相承的心法,其中有一条是“救生不救死”,所以明明胞弟杀了胞兄,应该抵命,往往夹签声明,“并非有心犯”,同时在供上亦每每避重就轻,有意开脱。
这一来在勾决时,便可刊“缓决”册,死者岂非沉冤莫白。
这番说法,倒使得龚定庵有些动心了,如果肯徇从许滇生的要求,转到刑,派了秋审的差使,遇到这“服制案”便可据理力争,务得其平。可是毕竟只是动一动心而已,并不愿承诺。
“你要我当‘圣人’,太抬举我了。”龚定庵为戏言搪,“到时候再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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